入夜後,寒風徹骨。
院外風聲壓得低沉,宛若悲鳴,似在為誰送行。屋内的銅爐早已冷卻下來,殘灰堆積在香爐底部,連餘香都被吹散,唯有窗邊偶爾透進來的一點月光,帶着寒涼的氣息落進房中,灑在床榻上,将這一場大婚映得更似訣别。
應如是守在沈行之床前,整個人疲憊到了極點。屋中隻剩她一人,小春子也被她遣出去了。
他病重以來,她從未與他同床過,總是坐在床邊守着他,一夜又一夜,替他導尿、清痰、翻身、喂藥,從不敢逾越一步。
可今日,她忽然很想躺在他身旁,想陪着他睡一會兒,就算隻有片刻。
她脫去外裳,隻着内衫,輕輕地掀開他身旁的被角,側身緩緩躺了下去,生怕驚擾了他那微弱得幾乎不存的呼吸。
身側的被褥早已冰冷,他的身體纖瘦枯槁,骨架幾乎撐破了肌膚。應如是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不敢碰得太近,隻輕輕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裡摩挲着。
“沈行之,你知道嗎?”她輕聲開口,“其實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并不是像旁人想的那樣驚豔或激動。”
“我那時候看你,就像是在看一個普通的病人,”她低低地笑了一聲,語氣裡盡是自嘲,“看你的腿怎麼走路,臉上的肌肉怎麼抽動,看你舌頭能不能自由活動,甚至還在腦子裡猜,你還能活多久。”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那些從未說出口的話正逐漸将她的喉嚨堵得發緊。
“我其實……我不是應如是。”她閉了閉眼,“我和你說過,我是個外人,莫名其妙來到這裡,也沒有原主的記憶,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并不認識你,也不記得你從前是什麼樣子。”
“我第一眼見到你時,心裡想的是你還能不能救,病情到底多嚴重,”她忍着眼中的酸澀,緩緩繼續道,“但我并不真正在意你。”
她停頓片刻,緩緩調整呼吸,壓抑着自己的哽咽:“那時候,我甚至覺得你活不了太久,跟我也沒什麼關系。治不了便放棄,也無所謂。”
“可我沒想到的是,”她輕聲道,“慢慢地,我開始發現自己會在意你的一舉一動,會注意你每天喝多少水,會在晚上睡不着的時候想着你是不是又喘不上氣了,會擔心你忽然就咽氣……”
她貼近他的臉頰,低頭仔細地看他,極慢極慢地說着:“我發現自己越來越放不下了。”
沈行之的呼吸變得更加微弱,口唇微張着,艱難而痛苦,仿佛随時都會停下來。她急忙将耳朵貼近他的胸口,想要聽到一絲明确的心跳,卻隻能聽見自己愈發淩亂的心跳聲。
她擡起頭,眼眶泛紅,望着那張瘦骨嶙峋的臉,眼淚終究無聲地落下來。
“沈行之,對不起……我到底還是沒能救你。”
她側過臉,将額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受着他極微弱的胸膛起伏,一點點耗盡了她最後的勇氣與希望。
這一刻,她隻覺得整個世界都空了,她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摸索着,抓不到一絲光亮。
此刻夜深如淵,她與他躺在同一張床榻上,卻仿佛隔着生死鴻溝,無法跨越。
*
夜已經深得看不見底,屋中寒意越發侵骨。房内燃着的燈油已近幹涸,燈芯輕顫,火苗搖搖欲墜,如風中殘燭,似随時都會熄滅。
應如是依舊躺在沈行之的身旁,她側卧着,睜着眼睛,凝視着他蒼白得幾近透明的臉。月光透過窗棂斑駁而入,像是在他臉上投下了一層淺淡的霜花。
她低頭将臉頰貼近他的枕邊,視線落在他微張的唇角,那裡已泛着淡紫的青色,長久的缺氧使得他的皮膚猶如細瓷般脆弱,青筋細細地浮現在頸側,每一根都刺痛着她的眼睛。
她的手輕輕撫過他的頸側,用指尖感受着他虛弱到幾乎不存在的脈搏,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跳動如風中蛛絲,讓她心驚膽顫。
“沈行之,你還記不記得,我第一次給你診病時,”她低語着,聲音微顫,“你一開始特别抗拒我,總是用那種充滿防備的眼神看我,好像我會傷害你一樣。其實我能理解你,你是那麼驕傲的人,卻被病困在床榻之上,任由别人擺布。”
她輕輕地笑了一下,眼底盡是苦澀:“可是,你知道嗎?我比你更害怕。我其實特别怕自己醫不好你,怕你再怎麼掙紮都逃不過命運。”
她頓了頓,又繼續說道:“你說可不可笑?我一個從現代穿越過來的醫生,本以為自己能救天下人,結果連你一個都救不了。”
她閉了閉眼,喉嚨發緊,半晌才勉強開口道:“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你,我根本不是什麼厲害的醫生。我隻是個普通人,在我的那個時代裡,病人去世是常有的事情。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見慣了生死,不會再有什麼特别的感受。”
“可我錯了,”她輕輕歎息,語氣低緩而悲傷,“從你開始,我才發現自己原來并不像自己想的那麼堅強。我做不到眼睜睜看着你死去卻毫無辦法,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沈行之胸膛輕微起伏,每一次吸氣都是如此吃力,每一口氣仿佛都随時會斷在半途。她擡起手,小心翼翼地将指尖貼近他的鼻翼,試圖感受那微弱的氣息,确認他仍然活着。
“你一定很痛苦吧?”她低聲問着,語調裡帶着深深的自責與不忍,“我知道你想走了,可你一定在等我放手。你真傻……我又怎麼舍得放你走呢?”
她咬了咬唇,眼淚無聲滑落:“但其實,我又是那麼想你别再痛苦了,哪怕讓我再難過一點,隻要你能舒服些,也好。”
“沈行之,我今天嫁給了你,這本該是最快樂的日子,”她哽咽着,低聲道,“可對你來說,可能卻是最痛苦的一天。”
她的手顫抖着,輕輕地掠過他的發際,替他将額前散落的頭發整理到耳後,動作溫柔得像是在觸碰世上最易碎的瓷器。
“你知道嗎?其實我根本沒想過要嫁人,穿越過來後一直覺得婚姻是負擔。”她低聲絮絮叨叨地繼續道,“但遇見你後,我才發現,原來嫁給一個人竟然可以是我這輩子最想做的事。”
她停了一會兒,又慢慢開口:“我很抱歉,沈家案子到現在都還沒翻過來……我以為我足夠聰明、足夠果斷,能保護你、救下你,可最後……我卻隻能眼睜睜看着你一步步走到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