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跑斷腿了,你得記着。”
“你若還在,就該給我捶捶肩,揉揉腳才是。”
無人應她。
隻有馬蹄踏雪聲,悠悠揚揚地回蕩在初雪的京城。
*
三日後,應如是倒下了。
無人意外,也無人真正準備好。
那日是她送完最後一道翻案文牍回府後的黃昏,天色尚未完全黑透,京城被雪浸得沉寂無聲。她一身常服,披了件舊鬥篷,手上還拿着削好的藥帖,剛一跨進屋門,便腳下一軟,直直倒在了檐下雪中。
芷香驚慌奔來時,她還未失去意識,隻勉力睜着眼,微微喘着氣,低聲道:“别……别吵……我歇一歇。”
她本想撐起身來,可身子竟軟得如一團枯草。
太醫連夜趕來,說她是氣血驟竭、心火郁阻,長年勞神積虧,加之近月暴雪奔走、翻案操勞,是“耗盡元機”之征。最要命的,是神氣沉抑、心脈無力。
“她壓抑太久了。”太醫跪地低聲,“人之郁疾,有時比傷寒更甚。”
從那日她暈倒開始,她的身體就已經發出了警告,隻不過她一直在強撐罷了。
這些日子以來,應如是每日三次往返禮部與内閣,親自校閱翻案陳詞,協調七皇子與禦史台、草拟诏文、對簿史館,夜裡還要獨自抄錄沈行之舊年病案與其父遺折,用以并入卷宗——她未曾停過。
所有人隻看見她站在風雪中鎮定如初,神色清明冷靜,舉止有度如舊日名門嫡女,無人想到她其實自沈行之死的那日便已不曾睡過一個囫囵覺。
更無人知曉,那一夜之後,她的鬓角就瘋長出白發,像是徹底壓垮了什麼。她才不過十七歲,卻活得像是蒼老了半生。
她昏睡整整一日一夜,直到次日破曉方才悠悠醒轉。房中靜得連燭火微響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她睜眼的第一刻,就下意識望向床榻對側——早已空了。
“……又夢見他了。”她低聲自語,目光微怔,“我好像一直都在夢裡。”
芷香哭着喚她,她笑笑,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
“你看,”她抽出幾根白發,輕輕一繞,手指發涼,“原來人真的可以一夜白頭。”
她頓了頓,又低低笑了:“沈行之若還活着,怕是要笑我……說我以前總嫌他病着、老成,現下倒比他還快。”
笑着笑着,眼淚便從眼角無聲落下。
她低聲問:“……他那裡,會冷嗎?”
芷香聽得心酸,隻道:“不會的,姑娘親自為他選的青玉磚、沉檀木,都很暖,您放心吧。”
她“嗯”了一聲,忽而神情有些恍惚,喃喃道:“沈行之說過的,最怕冷……”
她仰起頭,望着窗棂上的冰花,眼神空茫:“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你說,若我也去了……他會來接我嗎?”
芷香哭着跪下去,不敢答。
她沒有等回應,隻慢慢閉上眼。
像是終于累了。
這一睡又是一日,太醫脈診時隻道:“神氣衰敗,魂魄浮遊,似夢非夢……若能醒來,需看她自己心中是否還有執念。”
窗外雪越下越密,重重疊疊壓在廊檐、梅枝、青磚石瓦之上。
屋内燈火暖黃,靜止不動。
書案上仍攤着一張舊紙,四個字歪斜卻清晰:
如是吾妻。
她是他的妻,連禮都未行一半——
可他早已在心裡,寫下了這一筆。
她生時為他奔走至死,死後是否能再見,世人不得而知。
她這一病,到底是昏是寐,是醒是死,無人敢言。
而窗外十二月的雪,仍在下。
終章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