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第一場雪,比往年來得遲一些。
寒潮自西北而至,一夜之間屋檐盡白,街頭巷尾如覆銀紗。應如是從太傅府踏出時,披着厚裘,腳下幾乎踩不出聲響。她未戴手套,袖中藏着的是剛寫好的呈折,落款處簽着自己的名字,一筆一畫皆不曾顫抖。
這是她為沈家準備的最後一道陳情,在遞至七皇子案前之前,整整改了七次。
七皇子如今已名義上接管刑部與都察院,實為天子心腹,連皇帝都少有幹涉。皇帝身體恢複至今,越發寡言,隻在十日前召她入宮短談了一次,話不多,神情卻罕有溫和。
“若此事确真,便還沈氏一清白吧。”
這是他在那日雪未落時說的最後一句。應如是當時跪着磕頭,低聲答了“謝陛下”。可出了宮門,整個人像抽去了骨架,跌坐在台階之下,半晌都起不來。
她知道,皇帝說的那句“若确真”,并不簡單。
為了“确真”,她跑斷了腿。蘇箴言一身青衣,幾次陪她往返三司與太醫院之間,沈彥則接連數夜未眠,與她逐句逐字核對供詞。舊卷堆了三案,沈家當年五十餘口上下,僅餘三人存世,每一樁細節都被她一遍遍梳理推演,幾近苛刻。
從深秋至寒冬,沈行之死後三十三日,應如是從未睡過整宿。
她是将自己所有的熱血與意志,一寸寸填進了這場翻案的棺椁裡。
皇帝的口谕下達三日後,七皇子親自主持複審。
那日刑部大堂之上,百官皆列。她坐于旁聽席外,面上不動聲色,指節卻在繡帕下擰得發青。七皇子喚出三位當年舊案審錄官,一一質詢,步步為營,最終遞出她所提供的那封未曾啟封的密信。
如今,那封信被七皇子高高舉起,念出的最後一句話是:“餘所冤,冀後人雪之。”
堂下鴉雀無聲。
皇帝此時正坐在金座之後,白雪初融,窗外玉樹瓊枝。
他緩緩擡手,道:“此案,重審。”
這一聲落下,群臣齊跪,無人異議。
應如是跪得最直,雙膝陷入雪泥中,裙角已濕透,眼眶卻是幹的。她死死咬住牙關,一滴淚都未落下。
她知道,她終于為沈行之,撐起了他求了一生的那一道青天。
判決公布之日,朝陽初升,大理寺外已聚滿百姓。
刑部張榜之時,應如是并未現身。她一夜未睡,衣不解帶,天未亮便趕去太廟與國史館之間,為追封一事再作陳詞。沈家舊卷早已在五年前因“叛逆之案”而除名,所有祠祭、族譜、诰命、家廟牌位盡數被毀,若無皇命,史官不敢擅自修補。
她今日手中帶着的,不是聖旨,而是皇帝半夜親筆所題的兩行字:
“沈懷節忠,沈行之孝。冤雪可祭,正史可記。”
筆迹蒼勁,每一字都壓着分量,宮中傳出消息,說這是皇帝數年來首次親自執筆的公文。
太廟守門的老吏見了那紙,立刻領她進了門。
應如是站在廟前香階下,擡頭望那朱漆門上沈家新封的靈位,手中香燭未點,鼻尖卻已酸澀得幾欲落淚。
七皇子後來親來尋她,帶來追封诏書:
沈父,追封忠肅公;
其妻,追封忠肅夫人;
沈行之,追封安靖王。
诏書中落款赫然為“朕躬審定”,皇帝以此示信天下,昭告朝臣沈氏已雪。
“你做到了。”七皇子将诏書交予她時,隻道了這一句。
應如是低頭接過,沒說一個字,手卻在微微發抖。
她捧着诏書走出廟門,迎面一陣冷風卷來,額前一縷碎發被吹得貼在臉側。她緩緩地停了片刻,然後猛地吐出一口氣,彎腰,大口喘息,好像撐着支架的人終于卸下全部重擔。
可她知道,那副支架已經嵌入骨血,再拔不出來了。
她一整日未曾休息,馬車從太廟轉到禮部,又從禮部趕去安王舊府,為布設沈行之的衣冠冢奔走籌辦。
沈家舊宅原已荒廢,皇帝诏令修整後再賜地祭祀,七皇子請她定址,她毫不猶豫地選在當年沈行之初封郡王時所居的那處小宅。
“他不喜歡太多排場,”她對七皇子輕聲說,“他若還在,也不會願意住太大。”
七皇子未多言,隻道:“依你。”
她回程時馬車緩緩穿過積雪的小巷,窗外是寂靜的白色長街,有小孩在雪地裡跑過,腳印雜亂,笑聲清脆。她看着看着,突然低聲開口。
“沈行之,翻案了……你聽見了嗎?”
風雪靜默無聲。
她将頭靠在車窗邊,閉上眼,唇角帶着一點點疲憊卻倔強的笑,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