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南山微微擡手,祝餘上前扶着他,兩人一起出了門,門外護衛們還在清理戰場,崔南山立在屋檐下,半晌,側過頭,瞧了瞧祝餘,問她:“你是什麼人?”
祝餘低聲将地宮名冊的事告知崔南山,她低着頭,言辭冷靜簡潔,絲毫看不出方才還經曆了一場打鬥,崔南山盯着她烏黑的發頂——很素淨的束發,又往下去看她的衣着打扮,玄黑勁裝,扶着自己的手上戴着皮制護腕,腰間佩劍,他細細聽着祝餘講話,目光挪轉,去看門前倒在地上的黑衣刺客。
等祝餘把話說完,崔南山歎了口氣,“這麼說,還有人還惦記着我這老匹夫呢。”祝餘聞言答道:“我等驽鈍,尚未查明是何人指使。”
崔南山不置可否,搖了搖頭,旋即垂眼看着祝餘:“你還是沒有回答我,你是什麼人?”祝餘擡起頭,搪塞的話在心底盤旋幾圈,她迎着崔南山銳利的目光,到底還是沒在他面前耍心眼,誠懇道:“此前是宵衣衛麾下中人,如今隻是一介白身。”
她話音剛落下,便聽到了崔景元鬼哭狼嚎的聲音,隻見他還瘸着一條腿,扶着外間的門框,望向崔南山:“祖父!”借着便忘記自己受了傷似的,朝這邊奔來。
見他過來,祝餘便往外退了兩步,給他讓出位置,下一刻,崔景元便将他祖父抱了滿懷。決明攙着崔時延,慢慢走過來,來田莊的後半段風雪太大,崔時延一時不察,從馬上摔下來,決明用鞭子攔了他一下,沒受什麼重傷,但還是崴傷了腳。
還存活的黑衣人被崔家護衛活捉,暫時關進了柴房,祝餘和決明跟着崔南山回内院正廳,一路上崔景元都在喋喋不休,崔南山便分不出神來仔細盤問祝餘的底細。
到了正廳,仆從們圍上去,給崔南山拿取暖的手爐和熱茶,田莊的大夫收到消息也連忙趕來,給崔南山仔細瞧了瞧,萬幸崔南山是個身子骨硬朗的老頭,平日裡在田莊爬上爬下,隻是受了些驚吓,并無大礙。
崔時延忙着給崔家去信,說是要帶着祖父回京中休養,結果被崔南山擺擺手拒絕,嫌他過于興師動衆,“我好着呢,你莫要誇大,一會兒你爹又要到我跟前來鬧。”
崔氏子弟大多都入朝為官,崔時延父親如今遠在帝京,其他叔伯也各有差事,早年崔家上下都勸過崔南山,就在京中休養便好,長濘太遠,鞭長莫及,怕他一不小心在外頭出什麼事。如今這事若是傳到崔時延父親耳中,他非得丢下朝事親自來一趟不可。
“那您也不能繼續待在這兒,就這些個護衛,那夥人又打上來可怎麼是好?”崔時延梗着脖子争論:“今日若不是剛好遇着了兩位俠士,我和小弟說不好都得死在半路上……”
崔南山滿耳朵都是他張口閉口死不死的,瞪了崔時延一眼,手上捧着茶盞,喝了口茶,沖他揮了揮手,說:“你容我想想。”
崔時延還想說什麼,被他小弟一把攔住了,大夫上前要給他們兄弟倆看腿腳,于是他二人便先回房去了。
廳堂上的人四散開,轉眼便隻剩下祝餘、決明還有崔南山和他身邊伺候的人。
見崔南山并未有回京之意,想到蜀地那些救下的舉子文人,還有十一和小卓要從獄中帶回來的人,祝餘心下一動,輕聲開口:“若是崔公不願回京,我這倒是有個不錯的去處,保管那些刺客再也找不着您。”
崔南山聽了這話,起了興緻,将茶盞放下,“哦?”了一聲,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祝餘将蜀地的事細細說了,見崔南山若有所思,又補充道:“……蜀地險峻,雖不算什麼富庶之地,但景緻确實是世間少有,潮生門依山傍水,正适合崔公休養,我與門主是舊識,您若是過去,也能得了悉心照料。”
崔南山是真的心有所動,他招了招手,讓祝餘近前去,叫她坐下說。祝餘依言坐過去,與他細細說了名冊之事和十三月的打算,若是能說動崔南山入蜀地,有崔家相助,那些舉子文人,還有蒙冤下獄的官員,便都不愁無處可去了。
祝餘不是善于遊說的人,崔南山見過很多上門來求他辦事的人,哪怕這些年他躲在長濘,也依舊免不了被找上門來,大多都是舌燦蓮花,長篇大論下來文辭俱佳,還沒沒遇着過這樣直接的說客,他隻需三兩句,對方便和盤托出,哪怕是這樣要緊的大事,此人對他有着沒由來的信任。
祝餘信他,是緣于前世曾有過的一面之緣,她也是今日見了他,才想起來,前世死前,她從蜀地赴京,途中遇見宵衣衛,對方人多,她受傷遁走,進城時發現了宵衣衛在城門口盯梢,是崔南山讓她上了馬車,帶她入城。
彼時朝廷内亂四起,他行色匆匆,趕往帝京,是為了面見陛下,祝餘蜷縮在他馬車一角,問他為什麼救自己,崔南山看她一眼,隻說覺得她面善。
祝餘忍着痛駁他:“追殺我的可是宵衣衛。”是太子的人,而那時太子手握大權。
崔南山不甚在意地将手中書卷往下翻一頁,“那又如何。”他停下看書的目光,對祝餘說:“被宵衣衛追殺的能是什麼惡人。”
祝餘自前塵中回過神,想起他當時這句話,不由又多說了幾句:“如今朝廷不穩,若繼續任由宵衣衛殘害忠良,恐釀成大禍。”
如今卻變成崔南山說:“宵衣衛是東宮的人。”
祝餘一愣,抿了抿唇,沉默片刻,忽然發問:“崔公可是怕了?”
崔南山沒料到這丫頭竟真的敢問出口,當場笑了幾聲,他理了理自己寬大的袍袖,哼笑道:“老夫為官幾十載,還真沒怕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