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被河水帶到祝餘身邊,祝餘伸手将她攬住,兩人攀着浮木朝遠處高地上的小土坡去。暴雨持續不斷地刺激着上湧的河水,她們在河裡滾了幾遭,渾身都沾上了泥水,祝餘擡起濕漉的袖子,草草擦了擦額頭上的泥,偏過頭去看十一。
她抱膝坐在土坡上,還在為方才的事傷心,祝餘靠過去,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我們小十一受委屈了。”
十一搖搖頭,低聲說:“我隻是在想,若是我娘他們也像方才那人一般,便不會被河水卷走……”她低下身去,環抱住自己,想起江南那場大雨,自己被父母托舉着,洪水淹沒了他們的身子和五官,像一張猙獰的巨口。
那時的水浪不如今日湍急,若是他們将自己丢下,完全能夠活下去。
她想着,便有些傷心,鼻尖泛起輕微的紅,往右側靠了靠,對祝餘說:“我有點想我娘了。”祝餘擡起手,抱住她,将她臉上的髒污擦掉,刮了刮她的鼻尖,心下一片柔軟,手心覆在她的背上,一下一下輕拍,安慰着她。
等她平複下心緒,祝餘便囑咐十一往回走,不要再下水,自己順着河岸往上走,繼續搜尋着。天色越來越暗,十一的精神還有些委頓,渾身有些脫力,她聽話地點點頭,自己慢慢地往回走。
祝餘一路往上,遇到了一片葦草叢,她握着根粗壯的樹枝,慢慢地往下走,這兒的地勢比較高,很可能有人會來避險,她将草叢上方的樹叢撥開,并未發現有人的蹤迹,在往前走便是荒山,周圍人迹罕至,也不見什麼屋舍,她便準備掉頭回去。
轉身之際,一道雷聲降下來,電閃雷鳴之間她捕捉到一聲微弱的呻吟,動作一頓,循着聲音的來處去,在荒山口的石塊後面蜷縮着一名女子。
祝餘将她周邊亂糟糟的雜草樹枝撥開,整個人頓時僵在原地。
她懷着身孕,腹部高高隆起,面色蒼白。
祝餘蹲下身,有些手足無措地摸了摸她的臉,試圖與她說話,奈何她已有些神智不清,察覺到有人來,隻死死地抓着祝餘的手,發出微弱的聲音:“救救我……救救孩子……”祝餘握住她的手,看了看她的情況,身下已有些見紅,她替她攏了攏衣袍,生死關頭,管不了這麼多了,當即便決定要帶她走。
她月份太大了,祝餘不敢背着她,當下便撕了自己的裙子,擰成布條,蹲下身将布條從她的膝彎處和腋下繞過去,與自己的肩背綁在一處,将她橫抱起,往村口去,那裡有暫時的安置點,還有大夫,隻要盡快趕過去,她就還有可能活。
祝餘将方才解下的外袍蓋在她身上,而後托抱着她,快步往回走。
兜頭的雨水打在她身上,雙手上綁縛着沉重的軀體,她顧不上太多,隻能一遍一遍地叫着女子,叫她不要昏睡過去,河水還在不斷的上漲,哪怕是地勢稍高的地方,泥水都已經沒過了祝餘的小腿,她咬着牙,悶頭往前走,步子邁得又穩又快,瘦削的身軀在急促的雨幕中,像一株筆挺的樹。
漸漸地她的嗓音變得嘶啞,依舊契而不舍地呼喚着女子,一邊還用手捏一捏她的手臂,女子陷在昏沉的邊緣,在沉重的暴雨裡勉力睜開雙眼,看見了祝餘緊繃的下巴,雨水順着她的下巴尖往下滴落,掉在她的臉上,她撐着一口氣,開口道:“姑娘……”
祝餘聞聲猛地低下頭來,那女子對着她虛弱地笑笑,疼得額側兩邊的青筋突起,但還是強撐着繼續說:“多謝你……”祝餘搖搖頭,底下腳步不停,繼續在雨中急奔,她放緩了語氣,對女子說:“你要撐住,我們很快就要到了。”
女子吃力地點點頭,眼眶裡漫出淚花,她開始平複着自己的呼吸,手緊緊地攥着綁縛住祝餘的束帶,指甲陷進皮肉裡,尖銳的痛意讓她勉強保持着清醒。
不遠處的河岸邊,茂密的葦草叢中,十一半趴在地,捂着腹間,身邊還躺着一個小孩,她方才往回走時,這孩子在河岸邊的窪地裡掙紮,她下水将她救起來,卻被水浪打了個正着,人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撲,撞上了被水流沖垮斷裂的樹幹上,尖銳的斷口狠狠紮進她的腹間,傷口正汨汨地往外滲血。
傷得太重,她站不起身,狼狽地趴在泥水間,那孩子被她的外袍裹住,昏睡在一旁,透過葦草叢,十一望見了祝餘的身影,正要出聲呼救,卻看見了她懷裡的人,不遠的距離剛好足夠讓她看清,那人隆起的腹部。
那是個有孕的女子,十一瞳孔一縮,張了張嘴,将已到嘴邊的話咽回去,艱難地翻了個身,在泥水裡平躺下,她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眼睛被豆大的雨滴擊打着,她無助地閉上雙眼,意識開始渙散。
前方的水太深,從這兒走風險太大,祝餘停住腳步,拐去了上方的土坡,坡上有不少樹木,橫出的枝桠勾住她瘦削的手腕,有什麼東西掉在了一旁的草叢裡,雨勢太大,祝餘沒有發覺,繼續抱着人往前走。
蕭持鈞與葉玄帶着官府的人回來,正在四處施救。他從河道上岸,趟着水往遠處的土坡去,懷裡還抱着個老漢,方才從窪地裡撈出來的,将老漢安置在土坡上等人來接,他便又要下去,那老漢忽然喊住他,說是他有東西掉了。
而後便将地上的玉镯撿起來遞給蕭持鈞。
蕭持鈞愣在原地,将玉镯接過來,早些時候,它剛被他戴着祝餘的手腕上。他擡起頭往四周望了望,心下一沉,而後便往下一躍,落在土坡下方的小道上,附近的水面都不見人影。
他略顯焦急地往上遊走去,過了一會兒,在水面上撿到一隻鬥笠,在往上走,靠近荒山的水面上,飄着幾條布條,他撈起來一看,瞧着像是祝餘今日身上的料子。
悶悶的雷聲頓時變得清晰刺耳起來,白光在天邊交織,将雲層劈得粉碎,蕭持鈞抖着手下水,往河道遊去。
遠遠地已經能望到村口的人影,祝餘的雙腳重得有些擡不起來,數次的奔波叫她幾乎竭力,她緊了緊抱着女子的手,強撐着往前走,暴雨重重地打在她臉上,先前在河水裡摸爬滾打沾上的髒污被沖刷幹淨,耳邊的雨聲忽然變得很小很小,仿佛隔着一層膜,祝餘的眼前忽然晃過幾道白光,而後傳來炸響的雷聲,劈開她的耳膜,擊穿她的神志。
正要往後倒去時,肩上忽然搭上一雙手,穩穩地撐住她的肩頭。
雨水将她的眼睫壓得擡不起來,祝餘遲鈍地轉過身,看見了渾身濕透的蕭持鈞,他雙目赤紅,嘴唇幾不可察地顫動着,胸腔還在不住地起伏,見到祝餘,大松了一口氣,一副劫後餘生的模樣。
祝餘正要問他怎麼會在這,他便已經低下頭,開始解綁縛着祝餘的布條,而後将她懷中的女子接過,祝餘将解下的布條拿在手裡,蕭持鈞還在看着她,像是有很多話要說,但都咽了回去,抱着那女子快步往前走。祝餘攥着布條朝前奔去,越過蕭持鈞,往村口跑。
安置點的人遠遠瞧見他們,也上前來查看,聽見祝餘說這有個産婦,為首的村長當即便去叫人,霧靈山的山口還有些村民,聽聞是産婦,兩名婦人便停下了上山的腳步,往村口來,安置點是原先村口上方的一處高坡,上邊有幾間屋子,裡邊是葉玄和蕭持鈞帶來的大夫,還有官府的人。
蕭持鈞抱着人進了屋,祝餘将她放躺在床上,她是個堅毅的,祝餘叫她撐住,她便當真硬撐着沒昏過去,手心摳得稀爛,直到躺在安置點的床榻上,這才忽然悶悶地哭出聲,一邊流淚還一邊拉着祝餘道謝,祝餘将她按住,大夫提着藥箱進來,身後跟着從山口趕來的婦人。
瞧了瞧她的狀況,大夫還沒開口,其中一名婦人便皺着眉說像是要早産。
一時間,屋子裡便又忙動起來,婦人們給她準備接生,大夫掏出銀針,預備着一會兒下針給些助力,祝餘端着木盆出去,一旁的屋子裡有燒開的水,她擰了帕子丢進去,将熱水送進屋,而後便退了出來。
剛邁出房門,便被人攥住手腕,扯去了屋子的拐角處。
後背緊緊貼着屋子的木闆上,手腕被蕭持鈞攥住,祝餘無措地擡頭去看蕭持鈞,後者面色蒼白,眼中還有驚悸尚存。
祝餘與他視線相交,蕭持鈞擡起手,擦了擦她臉上的雨水,而後環過她的腰間,彎腰靠在她頸側,将她整個人攏在懷裡。祝餘懵得腦中空白,隻覺得他似乎有些難過,他靠過來,她便下意識擡手環抱住他,手心落在他的後背,輕輕拍了拍。
蕭持鈞緊閉着眼,耳邊是她的頸窩,鮮活的,溫熱的。
手心裡還攥着那枚被祝餘遺失的玉镯,蹚進水裡的時候,渾濁的泥水漫過他的胸口,冰冷刺骨,漫天的暴雨下,他眼前不合時宜地閃過一瞬的畫面,叫他險些一頭紮進河水裡。
迎面而來的不再是雨滴,而是無數尖銳的飛箭,鋒利緻命,紮進祝餘單薄的身軀中。
蕭持鈞在泥水裡浮沉,那畫面幾乎叫他心神破碎,四下無人的河道裡,荒唐得像是一場夢。在河道裡遍尋不得,蕭持鈞上了岸,不知該往何處去,額側的青筋跳動,他的眼前泛起熟悉的黑點,呼吸陡然變得急促,玉镯被他死死攥住不放,耳邊是熟悉的銳鳴聲。
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神智不清,分不清現實和幻境的時候。原以為自己又會如從前一般狼狽地倒在泥水裡,然而下一瞬,便看見了不遠處那道蒼白的背影。
在風雨的擊打下,筆挺直起的脊背,像一柄劍。
霎時間,所有渙散的心神悉數歸位,他重新活了過來。
察覺到他的不安,祝餘轉了轉臉頰,與他緊貼住,輕輕蹭動了下,蕭持鈞在她脖側深吸一口氣,而後便擡起頭來,面上沒什麼波瀾,隻是眼睛還是紅得厲害。
祝餘擡起手想去摸他的眼睛,半道上便被他截住,修長的手指緊扣在她腕間,蕭持鈞低着頭,将手心裡的玉镯重新套回她腕間,祝餘這才恍然大悟,猛地擡起頭來看他,四目相對時眼眶也有些泛紅,她往前走了兩步,輕輕摟住他腰間,将頭靠在他胸前,擡手撫了撫他的胸腔,試圖安撫住那顆不安顫動的心。
蕭持鈞低着頭,下巴在她發頂蹭了蹭,環抱住她,察覺到她安撫到動作,整個人便有些焦躁,腦海中的畫面愈發揮之不去,感受到耳側的心跳聲越來越急促,祝餘擡起頭去看他:“你……”
下一刻蕭持鈞的手便托上來,攏住她的下巴,兜頭吻了下來。
冰冷的唇瓣壓上來,祝餘有些受驚,唇瓣微微張着,蕭持鈞垂下眼,目光沉沉,掃過她濡濕的唇瓣,而後沒有猶豫地覆上去,碾磨間撬開她的齒關,很霸道的吻法。
祝餘有些受不住,攀着他胸口的衣料,耳邊是安置點嘈雜的聲響,依稀還有不少人說話的聲音,暴雨如注,雨聲充斥着整個世界,屋子拐角處的陰影下,祝餘被蕭持鈞籠罩着,包裹着,眼底漫上氤氲的水汽,呼吸越來越急促,從糾纏的唇齒間,祝餘洩出一聲低低的悶哼聲,蕭持鈞一頓,從她唇間退出來,稍稍分開些。
她喘着氣,有些竭力,蕭持鈞直視着她,看見她因為親吻而有些泛紅的面頰,目光重重地壓下來,祝餘緩了緩心神,忍不住開口道:“你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