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丞的話落了空,半月之後,錦州依舊沒有人來。
潮生門将幾乎全數家底掏空,不斷收容着往山上來避難的災民。蕭持鈞遞信北上,将月和帶星收到消息正往蜀地來,随行的還有安平侯府的車隊,京中已有商讨蜀地水災的朝會,但不知為何遲遲未有定論。
青岚夜夜拿着賬本,就想能從哪處再擠出些銀錢來。縣丞帶着人山上山下兩邊跑,一群無名小卒,全副身家都撲在霧靈山上,幾乎熬得油盡燈枯,事态緊急,蕭持鈞找了些人往京中施壓,等雨小些便啟程去接應将月帶星入蜀地。
祝餘等人留守霧靈山,繼續安置災民,人越來越多,若是隻少些吃喝也就罷了,又過了半月,沒等到蕭持鈞回來,卻等來了疫病。
葉玄是個老江湖,早年走南闖北時見過些風浪,自村民們上山後他便每日帶着人四下撒掃,時不時便燃些艾草,做些防疫舉措。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起初是有些上山的村民們連日高熱不止,十一弄了些湯藥,卻一直不見效,祝餘想起葉玄的叮囑,暗覺不好,當即将發熱的災民攏到一處,周邊的人悉數搬離,整個潮生門被分割兩半,祝餘帶着醫師紮進病患的院子裡,門外由潮生門的弟子把守,一旦發現相似的病症便往病區送。
葉玄人在山下接災民上山,青岚和無咎外出采買,崔南山坐鎮議事堂,在外指揮大局,十一拖着病體,每日給大夥兒輪流看診開藥,但消息是瞞不住的,很快便有疫病的消息傳出,祝餘派人關了山門,又給外出的其他人遞了消息,将霧靈山牢牢封住。
不出幾日,後山新挖的大坑裡,不治而亡的病患屍首堆在一處,被就地焚毀。官府帶來的醫師一夜之間熬白了頭,對症的方子卻一直差些火候。
祝餘挽着袖子,按醫師的叮囑,給病患煎藥,安撫着大夥兒,這些時日,她幾乎沒合過眼。打通的院子裡,病患們被安置在各個角落,一張席子,一床被褥,屋子裡的木盆熏着艾草,祝餘端着煎好的湯藥,分給大家。
她幾乎成了這些人的支柱,從早到晚,院子裡此起彼伏的“祝姑娘”,她待在病區跟着醫師忙上忙下,給孩子們擦臉擦手,給氣喘的病重災民順氣,起初還有人病得頭腦發熱,想要偷溜出去,祝餘得知後将人捉回來,看了他一夜。
翌日一早,便又端着煎好的湯藥給大夥兒送藥,熬得雙眼通紅,進來不過幾日整個人便瘦了一大圈,衣裳挂在身上,像一具骷髅,模樣瞧着比有些病患還瘆人。漸漸地,便也沒人再鬧事,每日聽醫師的話等着喝藥看診紮針,無論有多少人被擡出去,隻要祝餘端着藥的身影按時出現在人群中,便好似還有一絲希望。
病情沒有緩解,被擡出去的人越來越多,但病區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這日祝餘來送藥,順帶去瞧了瞧昨日前些日子剛被送進來的幾個孩子,去時醫師正抓着他們紮針喝藥,近前去便聽見了哭叫聲,引得不少人圍過來,哄着她乖乖喝藥。
祝餘蹲下身,捉住小孩亂動的小腿,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摸出幾粒饴糖,分給孩子們。這是今日一早書堂的孩子們隔着院牆遞進來的。分完還剩下幾粒,祝餘便就近給了幾個大人,大夥兒湊在一處,病得氣喘,此刻卻像得了喘息之機,病區裡開始有了說話聲,不再沉悶如死水。
封山的半月之後,藥材便所剩無幾,遊卓然背着十一在霧靈山上四處采藥,但凡能用得上的,都被洗劫一空,進了潮生門裡的病區。
但還是不夠用,在熬幹心血之後,官府帶來的老醫師率先倒下,死前留下了最新研究出來的藥方,祝餘替他收斂屍首,和其他醫師跪坐在棚子裡,給他擦臉擦手,梳好滿頭白發,像對待病區的每一位逝者一般,最後将他送至後山。
夜裡祝餘回病區時,便有人拉住她的裙角,問她為何今日來看診的少了一名醫師。祝餘蹲下身,看着病人身上的血斑淤塊,還有喉嚨裡嘶嘶的氣喘聲,當即便落下淚來。
一貫堅強的人露出疲弱之态,很快衆人便都湊上來,輕聲寬慰,祝餘搖了搖頭,依舊将端來的湯藥分給大家,而後便一言不發地靠坐在屋檐下的台階上。
衆人沉默地将藥喝了,而後将空碗放在地上,無邊的寂靜中,忽然有一名婦人在院中跪下,面朝後山,拱手低頭,深深一拜,緊接着病區的災民們紛紛效仿,跪伏在地,拱手朝拜後山的埋骨之地。
祝餘雙手捂着臉,蓦地發出些泣音,而後便聽見災民們如出一轍的低泣聲,她放下雙手,環抱住自己,将臉埋在膝頭。
今日本是水災以來的第一個晴日,夜裡有了些月光,銀白皎潔,落在祝餘的身上,夜風自後山而來,在林中穿梭,拂過已是強弩之末的病區,祝餘沉默良久,打起精神,欲起身去收大夥的空藥碗,自膝上擡起頭來,便看見了蕭持鈞俯就的半身。
他胸腔還微微起伏着,像是趕了很久的路,黑衣上附着塵埃,下巴上還有些毛躁的胡茬,修容狼狽,不修邊幅,一段時日不見,憔悴了不少。
祝餘微微張了張嘴,這是病區,她下意識想要避開他,或是責問他為何要入病區,但卻在說出口時頓住了——她太累了,這些日子沒日沒夜地熬,無論發生什麼,看見什麼,都強撐着精神,振作得像早有應對之法。
直到此時此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是想見到蕭持鈞的。
就像前世在豐慶寺,被重重圍困,隔着漫天的飛箭和滿地的鮮血,在閉上眼的最後一瞬,她也真的很想再見蕭持鈞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