産房的門打開,大夫拎着藥箱去竈房煎藥,祝餘攔腰抱起門外哭泣的春桃,将她遞給青岚,沒讓她進去。
走進産房時,迎面而來的是濃重的血腥氣,床榻上一片狼藉,産婦躺在上面,猶有後怕之色,累到脫力後整個人被汗水浸濕,發絲蜷成绺,貼在她臉頰兩側,身下還有個接生的婦人在給她擦拭着身體。
祝餘自床邊的婦人手中接過襁褓中的孩子,瘦瘦小小的一隻,眯着眼睛,窩在厚厚的棉褥裡,面色還有些紅,臉頰上還殘留着擦洗的痕迹,落着點點水珠,她将孩子抱近前去,給産婦瞧了瞧。
她已是困倦不已,但仍舊側過臉,輕輕看向這個在風雨中出生的孩子,隻一眼,便濕了眼眶,那樣混亂的時刻,被祝餘抱着往前走的時候,她曾感受過她在自己腹中的顫動,像命懸一線時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是她的女兒,她降生在這樣動蕩的時節,連件像樣的新衣都沒有,可當她努力擡起手去觸碰她時,那柔軟溫熱的小手,卻攀上來,握住了母親的拇指,緊閉的眼皮睜開,露出裡面烏黑晶亮的瞳仁。
祝餘抱着孩子,靜靜地看着母女倆,片刻後,産婦的身子擦拭幹淨,她便将孩子抱離,俯下身給産婦蓋好被褥,柔聲道:“好好歇息。”産婦卻拉住了她的手,語氣微弱地說:“多謝姑娘,是你救了我們娘倆。”
祝餘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緩緩搖頭,将她的手塞回被褥裡,替她掖了掖被角:“是你撐住了,她才得以降生。”她看着面色依然蒼白的産婦,說:“你是個勇敢的娘親,自然她也是個頑強的孩子。”
她頓了頓,從袖中掏了掏,一粒饴糖落在她掌心,這是方才從小寶懷裡偷拿的,她将糖紙剝開,喂給産婦,對她笑了笑:“恭賀你,喜得貴女。”而後替她撥開濕發,妥帖地放至耳後,手心翻轉,蓋住她的雙目,輕聲道:“好好睡一覺吧。”
走出産房,祝餘将門輕輕合上,轉過身,看着院子裡濕漉漉的村民們,她振聲道:“諸位,現下孩子已平安降生,風雨不定,還請大夥盡快上山安置。”
話音落下,院子裡泛起窸窸窣窣的議論聲,看着他們臉上的猶疑之色,祝餘側了側頭,一旁的官府小吏依舊沒有要開口安撫的意思,她歎了口氣,與不遠處的十三月對視一眼,鄭重道:“山中已備好被褥吃食,諸位可安心住下,一切皆由我潮生門支應,葉大俠已在山中等候大夥多時,定不會教大夥挨餓受凍。”言罷,她擡手一拜,朝村民們一作揖。
此話一出,又搬出葉玄,村民們心下稍定,開始陸陸續續有人朝祝餘等人道謝,青岚和無咎領着村民們上山,決明抱着小寶進屋,守在十一床前,遊卓然抱着刀,一直站在窗邊沒說話。
等村民們走得差不多,祝餘這才腳步一轉,去了官府辦事的桌案前,為首的是赤霞嶺的縣丞,她行過禮,毫不客氣地開口:“敢問大人,諸位可有商讨出後續災民的安置之法?”
縣丞知道她是潮生門的人,此刻也不敢怠慢,微微拱手道:“知縣大人已修書去往錦州,穆陽河決堤不是小事,知縣已連夜趕往其他受災之地,我等将留守霧靈山,盡力安撫災民。”
祝餘不置可否,環顧一圈,縣丞帶了些醫師和衙役,眼看着又要下雨,眼下最要緊的,是得抓緊帶人排查周邊的村子,将生人轉移上山。
見她一言不發,縣丞又補充道:“想必上官已有安排,待錦州來人,便可将災民轉移,妥善安置。”
赤霞嶺有村子無數,縣衙隻有這麼些人,分配到各處的人手有限,隻能盡力救治,地方小官總是力不從心,祝餘便也沒再說什麼。
天亮起來,趁着雨還沒下下來,遊卓然背着十一上山,祝餘抱着剛出生的嬰孩,蕭持鈞背着産婦,縣丞帶着人擡着背着帶來的米糧藥材,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山上走。
行至半山腰,大雨又兜頭而來,祝餘将孩子穩穩裹在懷裡,腳下的山道變得越發泥濘,十一和産婦身上蓋着蓑衣,身後時不時有人滑倒,狼狽地滾進泥水裡。
祝餘低着頭,替孩子遮擋着風雨,雨下得太大,山道兩旁時不時有落石和淩亂的枝條滾下來,遊卓然背着十一,被墜落的碎石擊打中,身子一偏,就要摔落,蕭持鈞單手托住背後的産婦,伸手扶住他。
祝餘上前去看,遊卓然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繼續往前走,蕭持鈞與祝餘走在一起,他在外側,雨水順着他的臉頰流下,背上是産婦虛弱的呼吸,在這似乎看不見盡頭的山道上,他久違地感受到了内心的顫動。
曾經他以為自己不過就是在帝京碌碌一生,後來遇見了祝餘,便想着離開帝京,和她逍遙江湖,厮守一生,奈何命運弄人,将她從他身邊抽離。
他側過頭看着祝餘凝重的神色,還有眉眼間對懷中嬰孩的關切,腳下頓了頓,祝餘無暇他顧,便沒有發覺,等意識到,回過頭來問他:“怎麼了?”
蕭持鈞立在大雨中,隔着雨幕望着她,忽然笑了笑,而後快步朝前走,與她并肩。兩人繼續往前走,劇烈的雨聲裡,兩人的步伐漸漸一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