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持鈞想,或許這一次,他才真正成為了她的同路人。
那時在帝京的小院裡,她伏趴在窗邊,笑他迂腐,“治國安邦并非隻能在馬背上,天下之大,田間水邊哪裡沒有民生,做不了将軍,做個芝麻官也很好嘛!”
彼時他雖是各位皇子争相拉攏的對象,但在京中纨绔的酒桌上,卻常有人取笑他空有将軍夢,卻做了個“芝麻官”,不受待見的冷差,可不就如芝麻官一般,他面上雖不在意,卻終究入心幾分,有些不快。
此刻瓢潑的大雨裡,祝餘懷裡抱着剛出生的孩子,身後是互相攙扶着,在山間泥濘處摸爬滾打的,真正的“芝麻官”。十三月和潮生門,白衣之身,卻在風雨中扶住了這片飄搖的土地,托住了搖搖欲墜的民心。
他從未問過祝餘叛逃後為何執意與宵衣衛對抗,但此刻卻隐隐明悟,祝餘想回的并非是兵戈不止,荒涼混亂的北境,她想念的,一直是那個可以在文息山自由自在跑馬的北境。
快到山門口時,衆人皆已狼狽不堪,互相倚靠着攙扶着,朝門内走去,天邊還響着驚雷,祝餘護着懷中的孩子,拖着沉重的身軀往前走,不遠處的雨幕中卻忽然出現一群人影。
葉玄帶着潮生門的人來接他們了。
衆人合力,将傷患和米糧藥材擡上山,潮生門内,崔南山正拄着手杖,帶着人安置災民,竈房裡,黃老漢正忙得滿頭大汗,煮着飯食和驅寒的湯羹。
災民太多,原本住在山上的江湖客們,三三兩兩地合住,騰出來好些卧房供災民們安置,仍是有些住不開,便隻好在各處的廳堂上打上地鋪,鋪上被褥,席地而居。
水災來得突然,山上也沒備齊米糧和被褥衣裳,青岚正算着帳,預備等雨小些和無咎帶人下山弄些東西來,否則坐吃山空,大夥兒都得餓肚子。
折騰了半日,總算都安置下來,地方不夠住,小寶便被安排在了祝餘的房中,晚些時候春桃也一并被送來,聽青岚說,自從知道了雙親已然離世的消息,她便一直不願開口說話。
山中事忙,祝餘給兩個孩子拿了些黃老漢蒸的餅子,又囑咐了幾句叫她們别亂跑,便又被人匆匆叫走。
此時已近黃昏,春桃拿着祝餘給她的蒸餅,呆坐着。小寶咬了口餅子,嚼了嚼,便覺得有些噎,從榻上起身,下地給自己和春桃各倒了杯茶水,遞給春桃,示意她喝茶吃餅。
卻被春桃猛地将茶杯打翻在地,茶水濕淋淋地灑了小寶一身,她不哭不鬧,春桃看着她身上的水漬,卻率先崩潰,大哭出聲,眼淚不斷地從眼眶裡湧出來,她想起那個在雨夜裡生孩子的女人,又想起自己的娘親。
不明白為什麼隻是下了一場雨,自己卻失去了父母。
明明上山時,娘親還拉着她,看了又看,叮囑她要好好念書,要聽先生的話。
她哭着哭着,便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痛苦地倒在地上,不斷哭叫着,眼淚順着眼尾流出,落在地上,與打翻的茶水混在一起,冰冷刺骨。
一室寂靜,片刻後,忽然有人輕輕地抱住了她,從她身後摟住她,手就環在她腰間,有什麼溫熱的東西貼上了她的後背,而後她便聽見了一道古怪的嘶啞的聲音。
“……春桃……不哭……”咬字模糊,停頓緩慢。
春桃噙着淚花回頭,在霧靈山嘈雜的雨聲裡,小寶再次開口,說出了離家之後的第一句話。
春桃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