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寶愉一直覺得,比起感官刺激,痛苦其實是一種狀态。
它來勢洶洶,處在那個狀态中的人,是感知不到其他的情緒的。因而一旦從那個狀态中解脫出來,才能看到事情的全貌,才能了解處于那個狀态中的自己。
大概因為許寶愉出生于一個條件十分優渥的家庭,從小到大都沒吃過什麼苦,所以那個夏天經曆的痛苦才會格外刻骨銘心。
說起來還真不是什麼大事。
爸爸的舊友将兒子托付在他家過暑假,小哥哥品學兼優,性格腼腆,到家後就捧着本書。
許寶愉湊過去看,是一本書名很長的書,好像叫什麼孤獨散步者什麼的。書頁攤開,密密麻麻全部都是鉛字。他想不通,怎麼會有人在如此的自由的夏天裡心甘情願地在家不忍釋卷。
“哥哥,咱們出去玩吧。”許寶愉興沖沖地提議。
然而小哥哥隻闆着一張臉,嚴肅地問他:“你寫完作業了嗎?”
許寶愉暢快一笑,大喇喇地答:“我不用做作業的啦!”
可沒有人是不用做作業的,小哥哥很快就從他的書桌上翻出一張皺巴巴的作業紙,以及零落之上的幾本幹幹淨淨的《快樂暑假》。
從此,許寶愉的暑假就再也不快樂了!
每天早上八點,許寶愉就被小哥哥從睡夢中薅起來,按在書桌前寫作業,完不成任務的話連午飯都不能吃。
許寶愉叫天天不應,哀嚎了好幾天,然而根本沒人搭理他,仿佛全家人都敗在小哥哥年級第一的響當當的頭銜之下,失去了理智。
等他好不容易應付完了暑假作業,小哥哥還專門給他補習。許寶愉說不會,小哥哥說不會就學。
他的臉色鐵青,看着怪兇的,許寶愉隻好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終日泣淚漣漣地寫數學題,背公式。所有人都誇他進步了,但沒人關心他飛得累不累。
塗州每年到了大暑會有一場夏日燈會,屆時市中心的中央廣場和臨近的公園會亮起千百展花燈。夜幕降臨,臨近的小吃車裡飄出陣陣香氣,大家穿着清涼,和家人朋友一起共同賞燈消夏。
晚九點,花燈一齊熄滅,千百朵煙火将在夜空綻放,人們對着煙火許願,祈禱秋日順遂,冬日溫暖,春花開了滿城,然後再和親朋好友迎接夏天……
許寶愉求了小哥哥兩個禮拜,終于給自己求來了參加夏日燈會的機會。
燈會那天,他早早就溜出了家,和朋友們一起撒歡兒玩了一個白天,晚上又溜溜達達地去賞燈了。他買了兩根滋滋冒油的烤腸,分給宴鳴一根,然後繼續跟他抱怨家裡那個鬼見愁小哥哥。
“那你那個小哥哥現在在幹嘛?”宴鳴嘴巴邊上沾了一圈油。
許寶愉嫌他埋汰,抽了張紙巾,皺着眉給他擦擦,然後說:“誰管他?”
不知怎麼,他突然就想起那本什麼孤獨什麼散步者的書了。
而且好像,小哥哥看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時候,也從來沒有嫌棄他,每次都會等他哭夠了,然後很輕柔地把他的臉擦得幹幹淨淨。
而且,小哥哥雖然總看什麼散步者,整個夏天卻一直陪着他,陪他寫作業,不厭其煩地給他講題,不會罵他笨,嘲笑他冥頑不靈,像他們班老師一樣含沙射影地質疑他的智商。
想到這裡,許寶愉捂住胸口,良心隐隐作痛……今天跑出來的時候,他也沒告訴小哥哥,還為小哥哥可能在書房裡枯坐着等他好久而沾沾自喜。
“你等等,我給他打個電話。”許寶愉在一個巨大的兔子花燈前停下,掏出最新款的手機。
然後發現,哪怕手機是最新款,他連小哥哥的電話号碼都不知道,他甚至不記得小哥哥叫什麼名字,就隻是每天都小哥哥、小哥哥地叫他……
一個假期不見,宴鳴跟許寶愉的關系已經變得有點生分了。這陣宴鳴看到了和他終日厮混的朋友,忙不疊朝他們跑去。
等許寶愉給家裡打完電話,确認小哥哥也不在家後,再擡起頭,周圍一個他認識的人都沒有了。
許寶愉有點慌,在好多盞花燈之間繞來繞去,忽然間,所有花燈都一起熄滅了。許寶愉不敢再走了,愣愣地站在原地,忽得手心熱了一下,有人握上他的手。
“弟弟。”
砰——這個夏天的第一朵煙花綻放開來,紫色的,餘韻是點點一閃即逝的繁星。
砰砰—— 煙花接連綻開,照亮小哥哥分外認真的側臉。
兩個少年拉着手,看完了一整場夏日煙火。回家前,許寶愉叫喚着餓了,小哥哥給他買了烤花枝魚丸,用餐巾紙擦掉了他嘴角的醬料。
許寶愉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麼把他丢在家裡,獨自跑出來玩,小哥哥也沒問,也沒有告訴他,是怎麼在那麼多人裡找到了他。
夏天結束前,小哥哥的父母來接他回家,許寶愉哭得滿臉都是鼻涕,死死攥着小哥哥的衣服,不給他走……
戒斷過程有些漫長,一直蔓延到許寶愉小學畢業,順利考入小哥哥所在的中學。開學那天,他興沖沖地跑去高中部,說了小哥哥的名字,請一個學姐把他叫出教室。
然而,一年多不見,小哥哥已經跟他稀薄的記憶裡的形象完全對不上了。許寶愉激動地問他記不記得自己,結果隻換來一記白眼,“不記得。”
時間一長,許寶愉那旺盛的自尊心便不允許他記得那麼多了。他理所當然地忘記了小哥哥的名字,他的樣貌,卻怎麼都忘不掉那個夏天。
那個痛苦結束後才發覺其實很快樂、收獲了很多成長的夏天。
生病也很痛苦,然而在漫長的苦痛之中,依稀有種熟悉的感覺找了回來。許寶愉頂着滿頭大汗蘇醒,此刻已經是清晨,窗外天光大亮,耳邊還有蟬鳴。
一定是觸景生情了,他安慰自己,然後發現床邊沉甸甸的,有什麼東西壓着他的被角。
竟然是“張随”。
“你醒了?”宮藏幾乎是立馬就察覺到他的蘇醒,撐着胳膊坐起來,後背僵痛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