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夏這時歪頭看向唐文婧,彎起眉眼,“好的媽媽。”
嘴上一口一個“媽媽”叫得甜。
實際卻根本不領人家情,不按常理出牌的姑娘。
遊夏站起來,暖玉茶盅還被她捏在指間。
她就站在那裡,目光直視着坐在對面的屈明殷,微微擡手,嘗了小半口早已冷掉的涼茶。
下一刻,她蓦地手腕翻轉倒扣茶盅,反手将剩餘涼茶在屈明殷面前倒了個幹淨。一滴不剩。
“小姑。”遊夏用了些力,将茶盅清脆墩在屈明殷面前,勾揚嘴角,啧了聲,“您的身份與素養,可不該喝這麼沒品的茶。”
屈明殷的臉色瞬間變得更難看了。
為了給遊夏立盡下馬威,她在剛才整個談話過程中都不準傭人為她添熱茶,哪怕知道自己這位侄媳婦或許不是個省油的燈。
可她無論如何也沒料到,遊夏敢裝都不裝一下,當場倒了她的茶。在整個屈家,還沒幾個人敢這樣直接下她的面子。
眼見屈明殷要發作,一旁的唐文婧見狀立馬牽起笑容,上手推搡着遊夏往外走,邊打着圓場:“你們聊這麼久茶涼了正常,走吧,再過會兒餐飯涼了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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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家宴不算重要場合,隻是日常吃個便飯的程度,收到管家的開餐邀請後,遊夏跟這幾個不熟的“夫家親戚”一起往餐廳去。
沿途走馬觀花,心不在焉的遊夏粗略掃了眼庭院風景。
天幕垂沉,流風四起,夜色籠罩下白牆黛瓦呈現出灰藍色調,将人們環抱。
太湖石雕鑿的假山如精獸一般,大小成群地蹲伏在瘦溪邊、青湖畔,石縫間藤蔓苔痕是它們茂盛的皮毛。沿路有陶俑小人抱着蓮荷地燈,似星子散落芳叢,暖黃光暈迎送人們悠然前行的步履。
遠處偶然風動,傳來竹林婆娑笑語,檐下銅鈴含羞微顫,清脆地晃醒這片奇山怪水。
轉過園林盡頭的回廊就是餐廳了,一進門就有滿屋飯香迎人。
家主屈恭仁已經在首座位上等候。
黑色立領盤扣中山裝顯出嚴厲氣場,暗紋刺繡,針腳繁複低奢。泛白鬓邊掩不住已過半百的年紀,可精神矍铄,不怒自威。
這便是屈明殷那一代的老大哥,屈曆洲的生父。
“爸爸。”遊夏随他們問好。
屈恭仁颔首應下,沉聲道:“都坐。”
遊夏入座古樸八仙桌末席。這頓飯她一直收斂着性子,降低存在感,将注意力集中在品味飯菜上。
可偏偏,有人就是不讓她痛快吃飯。
小姑屈明殷不知道抽哪門子瘋,寒暄了幾句又把話題往遊夏肚子上引。等遊夏回過神時,她已經說到:
“哦喲我就是這麼随便說說,年輕小姑娘嘛,都怕懷孕身材走樣,哪裡知道女人都是要走這麼一遭的。”
飯桌上氣氛隐約凝固了幾秒。
為了緩解沉默氛圍,唐文婧先是無聲掃量一眼旁邊丈夫屈恭仁的臉色,見對方不動聲色,她随即端起笑,溫聲柔語:“小夏還很年輕,跟阿洲也才結婚半年的時間,等緣分到了自然會有的。”
屈明殷笑了聲,轉頭瞥向唐文婧,順勢接上她的話:“我記得嫂子你25歲的時候,小戎都會滿地跑了吧?”
屈明殷口中的“小戎”,就是坐在唐文婧身旁的少年,此刻正散漫不經地夾着口蘑往嘴裡倒汁。
屈明殷還不肯放過上一個話題,重新看回遊夏:“小夏今年也25了吧?”
遊夏眯了眯眼,喝湯的勺子慢下來。
聽到屈明殷還在咄咄逼人:“25歲還算年輕嗎?”
就喜歡玩這套是吧?
故意在屈曆洲父親面前說這種話,意思是把沒孩子的錯都賴在她頭上。
分明她跟屈曆洲連夫妻生活都沒有過,懷個鬼胎?
這口鍋她絕對不會一個人背。
既然屈明殷不懂尊重,那麼她也略懂一些綠茶。
遊夏擡眸膽怯地看了一眼在場衆人,緊接着飛快低下頭,聲音拿捏出三分難為情:“姑姑……您特地派了一些傭人到家裡來照顧我,我本該感謝您用心。”
她頓了頓,特地留白。
說到“用心”即止,至于是什麼用心,留給大家想象。
“但是阿洲他真的很忙。”
遊夏抿起嘴角,眼中浮現戚艾又委屈的碎光,
“我不清楚他是因為工作不回家,還是實際上他一直都有自己心儀的女孩子所以才不想見到我,總之結婚以來,我見他的次數還沒見您諸位得多。”
“如果他有喜歡的女生所以讨厭我,我可以理解,也心疼他将個人感情放置于大局之下選擇與我聯姻。”
說到入戲深處,她擠出一滴眼淚,添油加醋放火燒山,“隻是在生育方面還要強迫他,我害怕…他會更加厭惡我……”
屈明殷怎麼也沒想到,私下聊天時還不可一世的小丫頭片子,怎麼會在這種時候展現出這麼高強的演技,令她一時有些語塞:“……”
天外積雨雲适時劈下一道電光,恰好照亮屈明殷臉上略顯難堪的法令紋。
遊夏差點被這畫面閃得破功笑出聲,趕緊埋下頭裝哭:“要是他一氣之下提出離婚,那我怎麼辦呀嗚嗚嗚……”
她突然“哭”得厲害,聽上去好像的确受盡被丈夫冷落的委屈,桌上氣氛又是一瞬的阒寂安靜。
半晌,隻聽首座上的屈恭仁清咳一聲。
他放下手中筷子,端肅冷沉,“小夏,你既然嫁過來,就是我們屈家公開承認的家人。你是曆洲的太太,婚姻不止聯系你們兩人的感情,更成就了兩家的親緣友誼,有些事該辦辦,但心裡也别存太大壓力。”
說完,屈恭仁皺起眉,肅銳視線深利剜向屈明殷一眼。
屈明殷被他那眼神一剮,這時候就是再想罵人,也得忍住趕緊上去“安撫”遊夏:“你這孩子哭什麼呀,小姑又沒說怪你。”
悶雷姗姗來遲炸響在天際。很好,情緒又回來了。
不過怎麼……剛才低頭時,遊夏餘光好像瞥見屏風外有個人影?
不管了,遲遲等不來下一道閃電幫她确認。
遊夏隻好擦了下本來就沒眼淚的臉,擡起頭望着屈明殷:“我知道了姑姑,如果家裡有要求,我一定會盡快找機會跟阿洲睡覺的。”
露骨的話聽得屈明殷老臉一紅:“不是,嗐呀,你這孩子說話怎麼——”
“傳宗接代最重要,就算是把他綁起來,下藥,我也要跟他睡覺!”
随即她展開一抹天真的笑,“可我畢竟沒什麼經驗,小姑您是過來人,會教我怎麼跟阿洲生孩子的,對吧?”
屈明殷呆愣的時間裡,滿場再度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
“吱呀——”
下個刹那,仿古屏風被人從外打開。
閃電攜風帶雨,在男人身後卷席成一場将起的風暴。
他深灰高定西裝洇着台風夜的潮濕氣,内裡豎紋馬甲端正規整,不見一絲褶皺,淺灰色奢昂襯衫嚴密系緊最上方那顆紐扣,絲絨領帶配搭金色複古領針。
他鮮少地梳起背頭,仿佛剛從某場聲色犬馬的宴會上退出來。
衣冠楚楚,氣質無雙,身線比例完美流暢。
東方紳士清貴如玉的風度在他身上淋漓盡顯。銀邊眼鏡壓抑掠食者本質,疏離藏于高貴的僞飾裡,鋒芒在溫文優雅下張弛。
管家跟随在他身後,習慣性為他引到屈恭仁左手邊的貴坐上。
屈曆洲卻置若罔聞,僅一個淡冷的擡指拒絕。
随後他自然而然地走向遊夏,在衆人的注視下,緩慢落座在主位對面的末席位,遊夏身側的位置。
“在聊生孩子的事?”他嗓音溫沉,似一句簡單的晚歸詢問。
遊夏卻因他這句話無端地心頭一緊。
不會吧?
她剛才口無遮攔演戲的時候,餘光瞥見的那道身影,不會就是屈曆洲吧?
他不會全程聽完了她的茶言茶語……吧。
又來了,那種感覺。
心髒像脫水的魚在狂亂跳躍。
一如昨天他說要去她用過的影音室那時一樣。
屈曆洲拿起淨手毛巾,細緻地擦拭手指,視線似有似無地挪移在遊夏臉上,情緒平淡地再次開口:“小姑,以後這種事直接來找我聊。”
遊夏低頭避開他的凝視,不想理他。
屈曆洲眉尾輕動,轉而眼神睨向屈明殷。瞬息,雕花木格窗外一道電光閃白,恰好沒入男人靜谧幽深的清黑眸底。
他松開指節,将方帕随意丢落回盤中,話語仍舊溫和:“您想看的話,我随時可以為您展示「環仕集團」未來百年的規劃方案。”
他稍稍彎唇,看着還是有商有量的好脾氣。
薄唇翕動的下一句卻浸透森寒冷色,字字見血。
他說:“就算屈家絕後,也不影響在座各位安享晚年。”
台風此刻登陸,廈京開啟今夜的暴雨傾盆。天空猶如倒懸的海,将冷水往大地放肆潑灌。
屈明殷面色難堪,卻硬是再沒多說半個字。
唐文婧輕輕抿唇,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隻顧低頭夾菜吃的遊夏身上。
就連整頓飯局都吊兒郎當的屈戎,在屈曆洲出現之後,都不自覺放下翹着的二郎腿,默默地坐直了身子。
在這焦灼無硝煙的戰争裡,最終是屈恭仁不輕不重地将筷子擺在筷枕,“叮”地一聲,四兩千斤。
“曆洲,聽說你忙得不着家?”屈恭仁直接敲闆道,“今晚台風天,你們就留在家裡過夜。”
“正好,當初給你們兩個準備的婚房還在。”
“咳咳……”正專心埋頭吃飯的遊夏,聽到“婚房”兩個字瞬間被嗆到。
什麼意思?
今晚不給走了?
婚房?也就是說,她今晚必須要跟屈曆洲同房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