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壁蒼穹俱是星河,涼風順着大開的窗戶湧進,窗前的紅燭搖曳,将熄未熄。
信紙上多了深深淺淺暈黃的痕迹,趙瑟瑟輕輕摩挲着信紙,她想過父親和兄長會說的千百種話,或許是責備,或許是探究,哪怕有一絲不滿在其中也好。
可卻隻是溫言暖語地囑托,仿佛她不是叛逆離家,而是再平常不過的出遊而已。
這樣的信任與關切讓過去幸福的畫面不斷在腦海裡重現,愧疚泛濫如海,沖擊着這幾日來已然不夠堅定的信念,甚至曾經的愛也開始劇烈動搖。
趙瑟瑟攏起眉心,目光移到燭台下熠熠生輝的碧珠串兔上,神色複雜。
一份虛假的許諾,值得麼?
值得自己放下尊嚴與高傲與别的女人共侍一夫,甚至甘願為妾麼?值得她中邪似的甘願被利用、去替他的心上朱砂擋東宮裡的明槍暗箭麼?值得…為此犧牲自己至親至愛的父兄麼?
如今,像飛蛾撲火又一次恬不知恥地奔赴,真的隻是因為愛麼?
指尖觸到燭火,微灼的痛感讓趙瑟瑟理智回籠,她盯着那似毒蛇吐信的火苗。
也許,并不隻是如此。
心中煩躁,她推開門,屋外隻有繁星與明月,趙瑟瑟戴上披風上的兜帽,牆角的黑暗分出一人,聲音冷硬,“姑娘可是有什麼需要?”
是無柳。
趙瑟瑟驚覺自己不曾吓到,不知是多日來習慣了江湖中人的神出鬼沒,還是心中隐隐料到…無柳會被派來守着自己。念頭一晃而過,趙瑟瑟搖搖頭,柔聲道:“你方才一直在那?不需要回房休息麼?”
無柳道:“姑娘的安全最重要。”
趙瑟瑟道:“西門莊主在,哪會有宵小敢生事。”
這裡,可比東宮安全多了。
無柳搖頭,道:“不可不防。姑娘尚未嫁人,莊主不便在近處,若有危險,恐怕趕不及。”
嫁了人豈不是更不方便?何況西門莊主的劍術都趕不及,怕真的趕不及了,又何必多累一個無柳?問題與答案隻差了一層薄薄的絲緞,悠悠晃着星空的光,趙瑟瑟心裡一顫,嘲自己總愛自作多情。
大抵是無柳的沉默給了趙瑟瑟開口傾訴的勇氣,她忽然問道:“你可有喜歡的人?”
無柳難得有幾分遲疑,道:“…有。”
趙瑟瑟問道:“他愛你麼?”
“……我們成婚了。”
若是白晝,趙瑟瑟或許能看到無柳憋紅的面容,但很可惜她并沒有夜視的能力,隻看着星空,道:“成婚…算愛麼?帝王三宮六院,也是個個都愛麼?”
李承鄞娶了曲小楓,也娶了自己,他便愛她們了麼?他分明隻愛曲小楓。娶自己隻是利用…
無柳總覺得趙姑娘似乎不是在問自己,正不知如何啟齒,便聽她又問:“若是有一天,他不愛你了,你會怎麼辦?”
又是一個難題,但總比說出那個愛字要容易得多,無柳松了一口氣,道:“好聚好散。”
趙瑟瑟道:“我以為江湖女子會和話本說得一樣,或是走火入魔,或是折劍絕情。”
無柳道:“我不知道别人會怎麼樣。姑娘問我,我便隻說自己會怎麼做。”
趙瑟瑟失笑,“是我把人想得太淺。可你不會舍不得麼?”
無柳點點頭,又道:“總會過去的。”
趙瑟瑟咬唇問道:“那你,不會不甘麼?”
無柳被問住了,她隻搖搖頭,疑惑道:“為什麼會不甘?”
“因為…”趙瑟瑟頓了頓,因為什麼?因為她希望他回報同等的愛卻沒有得到?因為失去一切後才發現牢牢攥在掌心的是冰涼的毒酒?
還是因為她…賭輸了?
賭上趙家,賭上自己,賭到最後滿盤皆輸,遍體鱗傷。
西州的晝夜溫差極大,趙瑟瑟攏了攏兜帽,低笑道,“是啊,為什麼要不甘呢?”
無柳不知如何接話,周圍又一次被寂靜籠罩,趙瑟瑟感她局促,便笑道:“夜深了,你也…辛苦你了。”
無柳松了一口氣,幸好不是讓她離開,口中道:“是。”
忽然,趙瑟瑟的腳步在房前停住,問道:“無柳,江湖…是什麼樣的?”
無柳想了想,道:“和客棧差不多,來來往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迎來送往,再見何期。”趙瑟瑟喃喃自語,想起了不久前在客棧分别的午後、想起了近日來的所見所聞。江湖和蕉月說的一般神奇,也和無柳說的一般平常,像一道有源的活水,彙聚着大江南北,奔向大江南北,或許下一刻便是再見,或是此刻已是永别,但這水總歸是新鮮清冽的,她笑道:“我知道了,謝謝你。”
趙瑟瑟懂了什麼,無柳不知道,她隻嚴守着自己的職責,一直到朝露低垂,行人啟程。
日至中天,此時正是西州邊境小城落霞鎮迎來客棧最熱鬧的時候。
常年來往西州中原行商的李甲坐在食肆二樓,他一邊嚼着花生,一邊斜眼瞥過去,道:“喲,鄭餅你昨天是泡了一夜水嗎?”
鄭餅是食肆的店小二,老闆是他大伯,往日别人一喊他的名就闆起一張臉,今日卻也不生氣,隻嫌棄地一甩抹布,道:“你這話說得真怪,我聽不懂。”
李甲笑道:“你現在都快笑成彌勒佛了,可不是饅頭泡水,發了嗎?”
衆人哄堂大笑,鄭餅見老闆撥弄算盤的手慢了下來,心頭一緊,湊到李甲跟前來,佯裝不滿,倒了滿滿一杯濃茶,道:“哼,蒸餅泡水漲得慌,倒是管飽,你要是沒子點菜,喏,我請你喝杯茶,也管飽!”
李甲見他袖中一抹碧綠,當即心領神會,笑罵道:“我這十來年是少在這吃了?再給我兄弟上十斤牛肉,兩壇好酒,今天非給你看看爺有子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