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似乎塵埃落定,從長安城駛出的兩輛馬車不曾停歇,夜色換了夕陽,當朝霞再次漫開,晨光散盡,一對來自邊境的年輕姐弟風塵仆仆下了牛車,仰望着繁華的長安城,開啟了新的旅途。而遙遠的西州大漠中,李甲商隊告别偶遇的四位路人繼續前行,本就暗潮洶湧的私奔團體艱難地将表面平靜維持到逃婚第五日,綠洲中的落水聲如斷弦裂錦,宣告着往後的不安。
随後便是四人分兩隊,劍客惜敗死,事變遇公孫,玉燕入丹蚩,狼王引兵戈,皇子慶班師,不知佳人改,引敵向長安。
又二十日,北境河東的驅虜之戰正熱,那離開長安的兩輛馬車随軍士從朔州到達勝州城。西邊凱旋的軍隊也帶着和親的公主從血流漂杵的丹蚩來到長安。
金吾衛早已等在城外,傳了陛下旨意,大軍駐紮在了城外,西州公主則換了轎攆,由五皇子李承鄞帶金吾衛護送其與西州使臣、丹蚩仆臣一同入宮。
大臣們在含元殿内,不時瞧着空置的上座竊竊私語。
帝王本人正與左相徐紹在思政殿内對弈,右相高于明,兵部尚書虞言也随侍在内。
虞言目不斜視,低頭彙報:“嶺南的叛亂已經平定,嶺南道行軍大總管兼左威衛大将軍徐和正在追尋散逃進山中那些作亂的夷人。”
帝王輕笑,落下一子,道:“短短一月便解了嶺南諸夷叛亂,朕沒看錯,徐和這小子果然是個将才。”
徐紹道:“謝陛下贊賞,犬子不過尺寸之功,不值一提。”
帝王似乎絲毫不怪罪他的疏離,繼續道:“徐和處理好嶺南的事就讓他到隴右接手。”
虞言道了聲是。
帝王笑道:“隻可惜,若啟兒能在旁協助,他兄弟二人一武一文定能使嶺南再無憂患。”
徐紹還未言語,高于明便笑問:“十年前就名滿長安的小少年郎,在榜下把那年的學子都辨得啞口無言的徐家二郎,如今也不過二十二,若參加今年的科考,二十二歲的狀元郎也足夠讓世人驚歎了。”
他的話帶着幾分不明顯的酸意和不算刻意的挑撥,但在場的人都是人精,又怎麼會聽不出來。
帝王輕瞥堂下幾人,虞言自方才就一言不發,高于明的笑看起來真摯極了,帝王想起高家的幾個子弟,又想想自己的兒子,瞧着徐紹的眼中更多了幾分說不明的意味,他朝徐紹道:“自他尋訪鹿吳山傳說中的名醫而去,我也兩年未曾見他了。文則,你也該叫他回來了,醫術始終不是正道。”
徐紹緩緩落下一子,敗局已經扭不回來,隻是少輸幾目而已,帝王的稱呼讓他回想起他們還都不在高位時,面上的淺笑不變,道:“先妻早逝,盈盈也自幼身體不好,他想從醫,臣雖是他的父親,卻也無法對此多加幹涉。”
高于明料想到他會這麼說,徐紹向來是個直臣純臣,至于有多直、多純,恐怕隻有他自己清楚,就像他自己,方才對徐家二郎淺薄的酸意不也是有意為之?
他怎麼會不知道對陛下而言,若徐家隻有一個将才徐和便罷了,卻偏偏還有多智近妖的次子,而此時的陛下身體每況愈下,已逐漸失了年輕時的志氣與對朝堂的掌控。
所以徐家二郎因母親和妹妹的緣故棄文從醫,陛下定然是樂見其成的。
但他怎麼能看出陛下的意思呢?他幾乎是因高家氏族和侄女□□當上皇後才維持了右相的位置,一個自作聰明、分不清輕重的外戚,還有着三個不算出色、甚至作奸犯科的兒子,才是最好的外戚。
隻有他的蠢侄女是真的蠢。
高于明面上還是挂着那虛僞的笑容,心中卻越發冷靜,思考着要不要準備好替換張皇後的下一任高家人,比如他的女兒高如意。
殿中人心浮動,帝王的神色微微變了幾分,又笑歎:“隻可惜我失一英才,國失一棟梁。盈盈那丫頭身子還不見好?”他皺眉,問身後的内侍監,道:“讓胡雪亭出宮給盈盈看看,要用什麼藥就直接從藥藏局裡撥。”
胡雪亭是太醫署的老太醫,向來隻給皇帝和太皇太後看病,高于明垂着眸,想起侄女張皇後的抱怨,狀似關切道:“聽說,盈盈近來又病了。汾陽郡主夫家多年行商,又識得不少江湖奇人,我看花侍郎也是有心幫忙,文則拒絕的也太過幹脆。”
帝王道:“五童也算青年有為,長相學識都不算差,盈盈也到了适婚之齡,不如朕給盈盈指個婚事,添些喜氣。”
花家五童花滿原算起來還是帝王的侄子,卻被當作給徐紹那風吹不得日曬不得的女兒“沖喜”的喜氣,高于明斷定帝王想指婚花滿原許是覺得既能讓徐盈盈不牽扯到皇家事情裡,又能依舊在他們的羽翼下。
何況花家七個兒子,也不需要花滿原傳宗接代,太适合徐盈盈不過。
徐紹拒絕得很委婉,但還是拒絕了帝王的指婚,“花侍郎是陛下子侄,盈盈身子不好,不可枉累了花侍郎。”
子侄二字微重,旁人許以為徐紹是一如既往隻想做純臣,帝王卻明白他的意思,隻是道:“說到底,還是外面的大夫不頂用,讓盈盈進宮裡來,繼續住毓秀宮,太醫也好照應些。”
徐紹的拒絕寫在臉上,帝王卻沒有再給他違逆自己的機會,道:“此局勝負已定,徐卿又輸了。”他看向高于明,道:“她哥哥打了勝仗,便将盈盈的縣主晉為郡主,封号永嘉,食邑三千戶,封地便在嶺南挑些好的州郡,讓禮部安排下去。”
高于明稱是,心中暗自驚異,雖知道帝王一直偏愛徐紹的小女兒,幾乎比自己的女兒還要寵愛,但過去尚且是有個度的,怎麼今日倒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公主尚且未有三千戶的食邑,郡主卻比幾位公主還要威風了,更遑論公主都不曾有的封地,哪怕是嶺南那蠻夷之地……
高于明轉瞬便明白了,嶺南始終是禍患,徐和去了靠近西州的隴右,但他們向來寵愛徐盈盈,嶺南之後便由得徐家名正言順又名不正言不順地操心了,雖然最後恐是為他人作嫁衣。
何況既然戰功封了妹妹,哥哥自然可以不必再封賞。
帝王的聲音平平,道:“河東那邊如何?”
虞言道:“已奪回勝州,突厥人往陰山敗去。”
高于明道:“趙大将軍這次沒準能将陰山以南都奪回來,若是能再為陛下開疆拓土便是舉國歡慶的大事了!”
帝王搖頭,笑道:“奪回陰山以南倒是可能,但開疆拓土?突厥哪有那麼好打?地廣人稀,躲進大草原,遍地難尋。”
高于明道:“若趙甫然知道陛下這般為他設身處地考慮,恐怕就是拼死也要咬下突厥一塊肉來!畢竟我朝将軍多是有勳無權,陛下念他當初在靈州戰功不錯,封了他朔方節度使,又格外恩賞其可将其訓練的精銳命為朔方軍,允他帶其南征北伐,雖他現在已不是朔方節度使,但比起有名無實的其餘諸将,有其朔方軍,已是莫大的恩賜。”
帝王略微沉下眉眼,轉了話題,道:“聽說他将女兒趙瑟瑟也接了過去?”
這話是對着内侍監說的。
内侍監道:“二十一日前,派其府内大管家沈徕将趙家小姐趙瑟瑟接去,聽說在軍中也幫趙将軍處理了一些後勤小事。”
其中包括幫助安撫被收複城池的百姓、以及發現并拿出自己的錢财補貼被貪墨了傷亡撫恤的将士家人——貪墨的官員自然已經被趙敬禹上報處置。
帝王道:“後勤怎算小事?趙敬禹的女兒倒比他哥哥更有将門風範,更有我豊朝女兒的風姿,可惜到底不是男兒。”
高于明道:“趙小姐一人獨往西州,雖沒找到五皇子,又有幾名江湖人幫着,但這份情誼實在令人感動。”
這份挑撥也實在過于粗淺。
徐紹一直沉默着,他略微皺起眉頭,道:“戰事一開,趙家小姐也不知幾年才能歸家。”
那日趙府門前的話,已被暗探一字不漏地傳到帝王的耳朵裡,徐紹的話一出,帝王也終于回想起來,歎道:“趙卿過于小心了。”
帝王突然而來的親切稱呼,意味着高于明的挑撥起了反效果。
前段時日,幾個明面上是五郎實際上是二郎的官員又舉薦了本已半賦閑的趙敬禹去河東道抵禦外辱,但能當将軍的武人能笨到哪裡去?趙敬禹平民出身,本就是小心謹慎,不敢與五皇子交往過密,難道就會允許他的女兒嫁給另一個皇子?
還是在太子已死之後,帝王最年長的兒子。
帝王眉頭微微放松,想到了六扇門彙報上來的事,心道,趙敬禹恐怕甯願他女兒嫁給一個刀頭舔血的江湖人。
他并沒有把所謂劍神、刀神、盜神或是偷王一類名号放在眼裡,他與二皇子李承邺一樣認為,再厲害的江湖人也敵不過千軍萬馬。
隻要那些江湖人安安穩穩地待在楚河那頭,六扇門替他處理好了不少事情,帝王内帑還能有所充盈,比如這次小小的金鵬遺族。
聽說趙敬禹的女兒趙瑟瑟也被牽連其中。
帝王此刻倒有些可惜,可惜趙敬禹并不熱衷于把女兒嫁入皇室,他對虞言道:“傳旨趙敬禹,若他此次能收複陰山以南,朕便許他兼領安北都護府與單于都護府。”
他那幾個對太子之位有興趣的兒子怕是更不會放過一位有軍權的将領的獨生女了,帝王心中思量,卻半點沒有憂慮,若是趙敬禹經得住考驗,對他和趙家都有利無弊,若趙敬禹經不住考驗,趙家女兒也不過作了他的魚餌,他是帝王,能給出去的自然也能收回來。
虞言像是個木頭人再次稱是。
臉是木的,腦袋也是木的,對帝王一切命令都隻會稱是的木頭人。
但坐到這個位置真的有木頭人嗎?帝王轉動着手裡的玉扳指,目光落到強掩住妒意的高于明,就像這似乎沒什麼腦子的右相,真的隻是靠家事與婚事的愚蠢外戚嗎?
思及外戚,帝王忽想起一人,把手中把玩的棋子甩入棋婁,又道:“左金吾衛所領折沖府可是在關内道?讓左金吾衛也去幫着趙卿,攻城容易守城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