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燕微顫的模樣讓永甯愈發愧疚了。韋淼淼扯了扯永甯的袖子,示意她莫要太過豪放,以免吓到這位膽小的西州公主,而後道:“貴妃娘娘安。”
江玉燕微微咬唇,看着她們,壞心眼地故作委屈,“陛下在亭子裡,我…攔到你們了嗎?”
她身後跟着四五個宮女太監,也不算多,但這九曲回廊不算寬。
永甯睜大眼睛,忙說不是,“我不是找父皇,我們是來找您玩的!”
公主找自己的庶母玩……韋淼淼無奈,開口補充, “公主是想,如果娘娘也無事,我們陪陪您可好。”
她說得很慢。
江玉燕輕輕偏頭,扮演着漢語不太流利的角色,輕聲問道:“是找我聊天嗎?”
原本作為太子妃人選,她尚能與公主們一同上課。成為寵妃後,老皇帝賜予無數珍寶,卻不再提及讓“漢語不佳”的愛妃學習漢語。
其他課程便更不用想了。
江玉燕覺得,自己還是有些懷念與公主們一同上學之時,那些知識……沒有人教過她。
除了那個小姑娘。
她的神情似乎有一絲落寞。
韋淼淼小心地看着江玉燕,又想起她去毓秀宮看望永嘉郡主,不,是看望徐盈盈時,徐盈盈說,“你擔憂她作甚?她已為自己尋得一條生路,未來……”徐盈盈面上漾出一個溫柔的笑,“可有好戲看了。”
什麼生路呢?
韋淼淼所能想到的和親公主,僅有兩位。一位是四公主李昭雲,十七歲時被遣去和親東巴,卻死在了和親途中。
這不是生路。
那個笑容肆意的女孩子,死了呢…
她死後,誰還會記得她呢?她的哥哥——二皇子李承邺會記得嗎?不過,她的母親定然記得。
韋淼淼的母親乃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兒,是江夏縣主。韋淼淼的父親是吏部尚書。雖然父母和兄長不常與她說這些,但偶爾露出的隻言片語,她總歸能聽到一些不為人知之事。
那個因女兒慘死而冒犯天威的寵妃——曾經的寵妃,如今避世修行,為女兒祈福。
她無法原諒自己的丈夫,無法原諒将親妹妹推出去的兒子,亦無法原諒無能為力的自己。
她聽母親提及,杜良妃乃京兆杜氏之女,名為杜恣意,曾跳胡璇、策駿馬;亦曾持長弓、會秋彌。
韋淼淼隐隐約約似想起幼年時,除夕宮宴上那道翩然起舞的身影。又憶起自己入宮做伴讀去拜見各宮時,那道緊閉且蕭索的宮門。
她微微偏頭,看向因貴妃一句“是找我聊天嗎”而眼眸亮起的永甯。
洛熙的母親是賢妃,賢妃不是世族女,但賢妃的父親是當世大儒,徐相是她的師兄…滿朝桃李都會護着賢妃和她的女兒。
洛熙心系裴照,連陛下亦會相助。
裴照犯了錯,也不過是先罰後賞。如今他前往邊疆立功,這是南衙衛兵首次被派出征,其意義可想而知。待他歸來,便是順理成章地尚公主。
而永甯呢,鄭德妃已然薨逝許久了……
韋淼淼知曉,永甯對玉貴妃好,并非如宮中所傳那般——為自己尋個“母親”庇護,她隻是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和親與必然的早亡。
玉貴妃亦是和親而來,但,韋淼淼想,這個由五皇子護送而來,這個母親一談起便笑容别有深意的公主,大抵有些别樣隐情。
可惜,永甯陷在自己的情緒裡,不會聽自己說的。
永甯已然走到江玉燕身旁,說道:“貴妃娘娘,我教您說漢語吧!”
江玉燕望着豊朝公主,突然卻又毫無意外地又想起了西州的小公主。在西州皇宮的那些日夜,曲小楓也曾教她西州語——眼中閃爍着遠比金葉般璀璨的光……其實她會西州語,不過曲小楓努力想當老師的模樣,真的很有趣。
一絲笑意攀上美人如玉的臉龐。
永甯看呆了,問道:“貴妃娘娘,您同意了嗎?”
韋淼淼亦愣了片刻。
而被打斷思緒的江玉燕看向她們,掩飾住内心的煩躁,目光一如老黃帝喜歡的那樣單純,搖頭,“不用。”
老皇帝不喜她漢語過好,她也不想如此。若漢語太好,老皇帝談及一些事情時,便不會這般放心地将她留在身邊了——雖說算不上什麼重要朝政之事,但總歸比什麼都接觸不到要好。
所以,她最好也不要和這兩個小姑娘交談太久。她轉身欲走,忽聞另一個小姑娘問道:“貴妃娘娘,您見過明遠公主嗎?”
韋淼淼想起的另一位和親公主,乃明遠公主李懷遠。天通十六年和親,先後嫁予兩任西州王,病重離世,無子。
江玉燕微微眯起雙眸,轉身看向這個身着綠衣的女孩,以學着念的語調問道:“明遠公主?”
她自然知曉。雖入宮後,紅鞋子的消息差不多一月方能收到一次,但在來的路上,她還是将局勢了解了一番。先嫁現任……不對,現任西州王——曲小楓的父親已然去世,她是先嫁給已亡西州王的哥哥,又嫁給曲小楓的父親。
永甯聽聞她的疑問,急忙道:“就是天通十六年,八年前和親至你們西州的那位公主。”
江玉燕似恍然大悟般點頭,緩緩道:“記得,未曾見過。”
她與丹蚩王商議後,為自己安排的身份是被關在西州宗廟裡的公主,又怎會見過外人?不過,江玉燕向來瞧不起她們,将接受自己的命運形容為坦然,把被人當作貨物形容為大義。
分明是無力改變的怯懦之舉。
八年,她竟什麼都未做,真是愚蠢。
如果曲小楓和親來了呢?大概也是逃脫不了一個……死,泱泱大國接受不了一個小國異族的公主母儀豊朝的天下。
她會怎麼死呢?和明遠公主一樣病死?還是别的什麼死法。
心中又一次湧起煩躁,今日想起曲小楓次數太多了。平時也不過是看到皇後那隻狸貓,看到老皇帝送來的紅寶石,看到盛開的花,看到溫暖的太陽或者别的什麼時候……
陽光落在身上,江玉燕又冷靜下來,就算想起又怎麼樣,難道曲小楓還會不允許自己想起她嗎?就算她不允許,自己難道就會不想她嗎?
不,是想起,不是想。
江玉燕自顧在心中否定了一句。
聽到江玉燕的話時,永甯明亮的眼眸暗了一瞬。八年,不足以忘卻一個人。她記得自己的明遠姑姑。天通十六年,先帝——太宗陛下的女兒們皆已嫁人,父皇的女兒們尚且年幼。明遠姑姑雖是宗室女,卻義無反顧地承擔起和親重任。她佩服明遠姑姑,亦……物傷其類。
江玉燕無暇聽這些小姑娘傷春悲秋。她毫無顧忌地展現出皇帝希望她展現的純真與……無禮,轉身離去。
但是又想起皇後那日所說之話:“哦,你也有一隻寵物?若喜歡,為何不一起帶過來?”
帶過來。
很好的主意。
待她處理好一切,便将自己的“寵物”接來。
“寵物”曲小楓并沒有當“寵物”的自覺,父死母瘋國将崩,她在丹蚩王的教導下,在自己那理不清楚的秘密心思下,她正逐漸成長為草原上展翅的雌鷹。
廣袤無垠的草原之上,微風輕拂,綠草如茵。
草原上的雌鷹想,
是利用也好、戲弄也好,江姐姐救了阿翁不是嗎?
她也許真的是為了自己才替嫁進入那深不可測的皇宮。
飛奔的棕色駿馬踏過草地,曲小楓吹一聲口哨,高空中落下一隻隼,穩穩落在她的手臂上。那隼威風凜凜,羽毛在陽光下閃爍着金屬般的光澤。
在她的身後,一群丹蚩的戰士們騎駿馬奔騰而來,馬蹄揚起陣陣塵土,如同風暴一般席卷着草原。她們是草原的勇士,她們追随曲小楓,如同群鷹追随它們的首領。
曲小楓疲憊的面容現出幾分笑意,看向身後的勇士們,她會努力的,因為……
她要救她出來。
她要帶她看黑夜裡尼伯湖上的月亮,看丹蚩草原上的烈日。
她要她再次感受到自由的風。
曲小楓轉過頭,擰繩踢馬,黑隼高鳴一聲,飛向天空。
她想她了。
是想,不是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