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沈幼漓剛嫁作洛家婦時,洛明瑢尚是琉璃心腸,在彼此不知秉性時,他也曾把沈幼漓當成怯懦矜持的尋常娘子。
彼時周氏時常以各種借口尋洛明瑢歸家,成親不過三月,周氏又以病重借口催促洛明瑢歸家,這回演得更像,着人送了帶血的帕子。
晚間,周氏派人将佛堂的鑰匙交給沈幼漓,其意不言自明。
沈幼漓向來行動果決,端着一碗湯羹就往佛堂去了。
二人在禅月寺算打過照面,皆知彼此身份。
也隻是一眼,未有太多牽扯。
在洛明瑢歸家之前,沈幼漓就從各處打聽此人。
與後來“玉面菩薩”的名諱不同,七年前,他還是一處感雲寺裡名不見經傳的僧人。
其時朝廷為鎮壓叛軍籌集軍資,給商戶開了“納粟舉試”的方便之門,洛明瑢得入科舉。
他自小就是神童,三歲開蒙,幼年通經史,能詩賦,才十四歲便以亞元過了會試,離入仕隻一步之遙,所有人都将重振洛家二房的希望放在他身上,可不知為何殿試之前大徹大悟,抛下四書經義,仕途文章,跑到山中去做了一名和尚,誰勸也不聽。
如若不然,他該是雍朝最年輕的官員,加上這樣的樣貌氣度,必引無數人趨之若鹜。
本是昭昭明月,為何藏于山中?
沈幼漓推開門,檀香襲面而來,恍然似步入那座深山古刹。
洛明瑢背對她,木魚聲一下一下,烏木佛珠撥動時有玉石一樣的聲音。
又被周氏騙回來,他心情應當不好。
“官人,念這許久該口渴了,妾身做了蜜子桃漿。”
無人應答,她将托盤放在桌案上。
“官人?”
這句如煙似霧,是伏在他耳畔說的。
木魚聲停住,洛明瑢不見驚亂,将她的手從自己手背上摘下。
“貧僧已是方外之人,還請女施主自重。”
沈幼漓從善如流:“是,禅師。”
才說完就踩了自己的裙裾,順勢摔在洛明瑢懷裡。
兩人袖子都未沾到,沈幼漓就被端起騰空,不待反應,已經被放在一邊了。
她卧在蒲團三尺之外,沒回過神來。
這人力氣好大,端她跟端菜一樣。
洛明瑢重新閉目,似什麼也沒發生。
強逼不成,她隻能來軟的。
“今夜妾身能在這兒陪你嗎?”
“莫近三尺之内。”
她眸光如月下海水,忽明忽暗,幽怨問道:“佛門以普度衆生、脫離苦海為己任,禅師為何偏要逼死妾身?”
“女施主慎言。”他冷下玉面,不近人情的樣子也清豔得很。
“難道不是?妾身故土無人,逃難流落異鄉,本就無依無靠,難說不會為了幾口飯不會被賣掉,所幸大太太見憐,給了衣食,她隻想要個孫兒,我也願意答應,不求富貴,唯願平平淡淡過完一生便好,禅師,我所求過分嗎?”
“太太與我有恩,便是天殘地缺我都願意,可為什麼……偏偏嫁的是你?”
“我也是良家女子,走到今日這步,若再被拒之門外,怕是外頭水井便是我的歸宿了。”
洛明瑢無法反駁。
眼前的女子嫁給俗世中任何一個人,都能得償所願,可偏偏是他。
說到底,是他沒讓周氏徹底歇了心思,才禍害了一個本就可憐的女子。
“我會與大太太言明,讓你在洛家衣食無憂,旁的事你不必過問。”
衣食無憂?
她可不是為衣食無憂來的。
沈幼漓泣聲更重,對着自己的一萬兩,不、官人哭訴道:“禅師是為妾身好還是逼妾身死?今夜同你哭訴,明早你去和大太太一說,自己一走了之,什麼也不必管,大太太隻當我花言巧語蠱惑于你,又恨養我三月,臨門了我倒戈推脫,往後安能給我好日子過?”
“憑你三兩句話就有用,洛家後院該養着一百個白吃白喝的人了。”
在洛明瑢沉吟之際,兩人重又挨近。
她仰起淚眼蒙眬的面龐,淚痕像鏡子上裂縫,“我家鄉洪水決堤,被沖進河裡時,都以為自己活不了了,說來我該謝謝你和大太太,要是真能做她兒媳,能一輩子孝順她就好了,可是……”
“妾身無用……”
淚珠一顆顆跌下,她努力把話說順暢,“為什麼,為什麼想過好日子……就這麼難呢……”
哭成這樣,任再鐵石心腸的人也心酸。
她哭到不能自已,枕在了洛明瑢膝上,在一聲聲啜泣之中,哭訴起自己悲苦的身世、自己的走投無路,說到後來,抽噎聲代替了啜泣,孤孤響在佛堂。
洛明瑢垂目看去,她單薄的肩頭不住搐動,淚水沁進僧衣,先是滾燙,又慢慢變涼。
握着佛珠的手擡起又放下,到底不能像方才那樣将人丢開。
她哭一陣就該自己起來了吧。
“禅師……”沈幼漓揪起他的衣角,“你也渡一渡我,助我解脫苦海吧。”
“貧僧要如何幫你?”
“我隻是想要一個孩子,有孩子我就有依靠了,求您成全。”她說起這話來臉不紅心不跳。
“女施主,貧僧送你歸鄉可好?”
“啊?”
洛明瑢自認找到了一個好法子,“貧僧會予你安置好,往後,你想嫁誰都可以,有人相依相伴,安穩一生。”
他能給她一萬了白銀嗎?沈幼漓腹诽。
她自他膝上坐起,擦掉眼淚,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捧起湯碗:“罷了,禅師,嘗嘗妾身的心意吧,你若不喜歡,妾身還可以做别的?”
湯碗舉到洛明瑢唇邊,他巋然不動,道:“若女施主願意,明日就可出發歸鄉。”
“不願。”
那就沒什麼好說了。
“不如貧僧給施主講經吧,《壇經》有雲——”
他還沒開始,就被捂住了嘴。
開玩笑!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沈幼漓早調查過前邊那些人是怎麼輸的,聽說這和尚對留在身邊的女子講經文,能講一天一夜,硬是逼走了兩撥人。
沈幼漓可不中計。
“禅師說多了口渴,喝湯吧。”
“不必。”
沈幼漓仰頭将桃漿一飲而盡。
一線甜漿滑落脖頸,恰如打濕一截白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