魊母——如果那還能被稱作“某個具體個體”——正伏在礦井的底部,占據了幾乎整塊空間。
它已經不是視頻裡看到的樣子了,在吞噬了太多蟲之後,他生長,擴張,異化了。形狀已經無法用語言描述,不規則地鼓脹、塌陷、翻卷,像無數不相容的器官被強行縫合,又仿佛整個礦洞已經是它體内的一段器道。
礦洞深處傳來極淡的嗡鳴,像電流,又像低語,被岩層一層層放大、壓扁,貼着耳膜掃過去,讓他頭皮一陣陣發麻。
地面也在起伏。不是震動,更像是他的到來,引起了那團東西的“呼吸”變化。
每當它鼓起一寸,靳珩的胃就像被什麼扯了一下,呼吸也跟着不由自主地亂了節奏。
他不止一次在終端上看過魊母,但真實的它與圖像或視頻根本不是一回事。
一種深藏于原始本能的畏懼順着脊椎直沖天靈,靳珩喉嚨發緊,胃裡又湧上一股熟悉的反酸感,幾乎當場想轉身逃走。
身體不受控制,靳珩腳下一滑,跌坐在地。
心髒差點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他和頻道那頭的兩隻蟲齊齊屏住了呼吸。
一秒,兩秒,三秒……
魊母沒有任何反應。
靳珩這才将身體的動作控制在最小幅度,慢慢地爬起來。
然後,強迫自己再次直面那團恐怖的存在。
剛才那一跤,原本隻是驚吓。但等他真的站穩,靳珩捕捉到了些許奇怪的感覺,他現在想要驗證。
他沉默地注視着魊母,盯得越久,那種感覺越清晰。
靳珩察覺不到任何威脅。那種初見時的本能恐懼仿佛隻是一瞬的錯覺,現在,那根直覺的預警線已經徹底靜默了下來。
就好像——魊母在沉睡。
而且不是普通的警覺型休眠,而是那種無論他再怎麼動,它都不會醒來的深層停滞。
這無疑讓他的任務難度大大降低,靳珩決定不浪費機會,先趁機把炸彈安好再說。
他果斷選擇求助隊友:“阮隊,我需要你告訴我最佳爆破的點位。”
阮洵相信他的判斷,沒有質疑他為什麼貿然通訊,迅速将最佳爆破點通過戰術圖層标注出來,靳珩照着指引位置前進。
魊母仍一動不動,像是在默許他靠近。
他從炸彈包裡取出一枚壓縮式高能炸彈,外殼在微光下泛着蟲族獨有的暗銀色光澤。
隻要放上去,它就會自動識别材質、嵌入結構、激活啟動。
靳珩将它輕輕按在那片蠕動緩慢的組織邊緣,看着它瞬間“咬”進表層,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咔哒。
第一顆炸彈就位,整個過程不超過十秒。
他警覺地後退一步,死死盯着那枚半融合的裝置。見魊母毫無反應,靳珩呼吸略緩,随後迅速布設剩餘炸彈,動作比起第一顆更快更利落。
最後還多了一個備用彈,靳珩想想也沒必要節省,直接邁步朝魊母本體的中心區域走去。
沒有多餘動作,他擡手,将那最後一顆炸彈按在魊母核心最鼓脹、最脈動的一塊結構上。
這一舉動太突然,頻道那頭看出來他要做什麼——
【阮洵:靳珩——!】
同時傳來的還有劇烈的桌椅碰撞聲。
靳珩聽見了,但沒停。
随着最後一聲炸彈就位的咔哒聲響起,原本随着魊母呼吸緩慢顫動的觸手與肉芽,驟然全數繃緊,像是一瞬間從沉眠中驚醒的神經反應。
靳珩掉頭就跑。
通訊頻道裡,阮洵終于沒忍住,聲音控制得極緊,卻帶着明顯的火氣:
【阮洵:你實在是——實在是太魯莽了!】
靳珩卻很痛快:“我記仇。”
魊母并沒有被“驚醒”,那反應更像是膝跳反射,不然的話,靳珩哪裡逃得脫。
跑回山坡上的時候已經喘得不行,胸腔像拉風箱一樣劇烈起伏。他的身體本就不适合長時間劇烈運動,這會兒勉強撐着也快到了極限。
靳珩一邊努力平穩呼吸,一邊打開通訊:“阮隊,你們這個定向爆破的安全範圍是多少?我現在的距離……夠遠了嗎?”
阮洵立刻捕捉到他話裡的不對勁,語氣一緊:
【阮洵:你又想幹什麼?】
靳珩撐着膝蓋,大口喘着氣,語氣還帶着點輕快的笑:“等你炸完了,我再看看。”
他聳了聳肩,“多年……經驗告訴我,殺敵不補刀,主角都要遭。”
頻道裡沉默了一拍,然後阮洵開口,語氣一如既往地冷靜:
【阮洵:……定向爆破半徑一百二十米,你已在安全範圍,建議找個掩體。】
靳珩輕笑了一聲:“收到。”
他轉身往後退了幾步,選了個岩壁後面半遮的角落,坐了下來。
呼吸還沒完全平穩,指尖卻已下意識摸到能源槍。
他不是不怕死,隻是不打算讓魊母在所有蟲都以為塵埃落定時,從遺體裡孵出個小怪物來。
畢竟電影裡都是這麼演的。
五分鐘後,靳珩躲在岩壁後,叼着煙,一言不發。
身後的爆炸剛剛結束,餘波還未散盡,火焰順着礦道口蔓延開來,帶着燒焦組織的氣味在空氣中翻滾。
他就那麼靜靜地坐着,抽了一口,又緩緩吐出一縷煙,任由那團火在背後燃燒了一會兒。
直到頻道那頭傳來聞川低沉的聲音:
【聞川:……已經完全感應不到魊母的精神反應了。】
靳珩這才站起來,抖了抖煙灰,把剩下的半截煙掐滅在岩壁上。
他走出遮擋,站到坡頂邊緣。
斜坡下方早已是一片狼藉。焦黑的組織、翻折的金屬骨架、燒焦的灰白粉塵混在一起,像某種畸形屍體的殘骸,被爆炸碾得四分五裂。
空氣中仍殘留着灼熱的氣息,還有一點——說不清是不是血的味道。
某處焦黑的碎石堆,悄無聲息地動了一下。
就像有什麼東西,從底下緩緩拱了一下殼。
靳珩瞪大了眼。
“……不會吧,”他喃喃,“真讓我說中了?!”
登陸艇上的兩隻蟲也通過靳珩作戰服上的攝像頭看到了那一幕。
頻道裡幾乎同時響起他們統一的判斷:
【阮洵:先别動,找掩體。】
【聞川:我重新調取掃描,等我确認。】
靳珩倒是想,可那東西根本沒打算給他反應時間。
碎石堆猛地被頂開,一團扭曲的血肉帶着黏液和焦痕直接朝他突臉撲了過來!
靳珩汗毛瞬間炸立,腎上腺素飙升,幾乎是本能地拔出能源槍,手在抖,瞄準時甚至都沒看清。
從對準到扣動扳機,倉促又慌亂。
要不是那玩意快得離譜、幾乎主動撞上槍口,他真不一定能打中。
“嘭——!”
血肉在他眼前炸開,近距離的沖擊甚至讓他踉跄着後退了一步。
頻道裡陷入短暫的死寂。
三隻蟲同時驚魂未定。
“操!”好半晌,緩過神來的靳珩罵罵咧咧,他腿都軟了!
剛想跟隊友說幾句劫後餘生的感言,就看見——那團被他一槍轟散的血肉,正詭異地腐蝕着地面。
粘稠的組織溶進岩層,發出低沉而黏膩的嘶嘶聲,一道漆黑的坑洞緩緩成型,邊緣像液體在燃燒,又像空間在顫抖。
靳珩條件反射地後退數步。
他的反應已經很快了,可那不是普通的坑洞。
是空間在扭曲、崩裂、裂開的邊界瘋狂向内塌縮。
靳珩還來不及喊出什麼,身體就被那股無聲的拉力吞了進去。
那一瞬,頻道裡響起的最後一聲,隻是一陣極短的失真雜音。
他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