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假期期間,邢煙帶着邢拏雲去了一趟收養她的福利院。
福利院在南岸和黎城的郊區,邢拏雲三歲前都是生活在這裡的。在小孩的印象裡,那裡的天很藍,草地極綠,低矮的房子在風間屹立,像堅固而有安全感的碉堡。
她與邢拏雲的緣分,也是從這個地方開始的。
林歸兮人間蒸發後的那幾年,她不斷嘗試着找尋他,忙忙碌碌地踱步于黎城的各個角落,從炎炎暑夏到皚皚寒冬,再到新年物化,燕子砌新窩,周而複始,過了一年又一年。
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他好像是忽然就消失不見了一般。她鼓起勇氣問了許多人,街坊的鄰居、理科班的同學……明明平日裡這樣受歡迎的人,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去向。
以往一直陪在她身邊的人,突然變得這樣地難以找尋,叫她惴惴不安而又毫不适應,身心都如同被螞蟻啃食了般難受。
原本二人同行的未來裡,再也沒了對方的身影,濃烈的情意被一盆冷水猛地撲滅,隻餘下涼透的戰栗,叫一顆心顫抖着落下淚來。
她總是想見到林歸兮的,固執地,想找到林歸兮的。
她要給他看她大紅的錄取通知書的,要和他一起去畢業旅行,還要和家裡人說清楚他們的關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這樣的無力……
她不要這樣,他們認識了這樣這樣久的時間,又花了那麼長的時間認清彼此的心意,不是為了迎接這樣遺憾而又不得圓滿的結局的。
大抵隻是一個尋常的午後,身心俱疲的邢煙癱倒在自家的樓閣,周圍堆滿了她與林歸兮的舊物,她蜷縮着,被熟悉的氣味包裹,一擡頭,便能瞧見上天窗上懸着的血紅色的太陽。
她就這麼看着、看着,直到金色的餘輝将她包裹、再也瞧不見那輪紅日的影子時,她忽然就明白一個恐怖的道理——餘生她可能再也、再也見不到林歸兮了。
這樣的想法太恐怖了,光是想到,便叫她紅了眼眶,叫那雙眸蓄上了晶瑩的淚珠。
哭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大抵又是在想林歸兮,每次要哭,總歸是因為他。
……
天空吞吐日月,日子是馬車的滾輪,慢慢駛向不遠的未來。
他們結伴而行了這麼久,如今她又要花好長的一段時間來适應一個人的生活,并且難以适應、孤獨地往前走。
大學生活忙碌而又充實,除了自由和松懈一些,與她而言與高中也沒什麼區别。她總是要做到最好的,不留遺憾地走完自己的人生。既然當年和林歸兮做下了約定,既然早就為自己定好了目标,那就要做最好最優秀的律師,耀眼奪目讓所有人都能看到。
……忙碌起來,便也是少些機會讓林歸兮偷溜進她的腦海裡,擾亂她的思緒。
法學課程晦澀而雜亂,圖書館幾乎成了她的第二個宿舍,她也喜歡待在那樣安靜時夾雜着讀書聲的地方,縮在二樓的種着綠植的小角落,抱着筆記本或者是借閱而來的書籍,一待就是一整天。
她的大學室友是很好很好的人,但到底是因為她自身有意地封閉而沒有那樣的親近,隻是慢慢到後來才漸漸的熟絡起來,
……她拒絕了學校贈與的保研名額,打算沖擊國内尖端政法大學的研究生學位。父母親原本想勸一勸她來着,覺得就着原學校讀研也很不錯,但到底是她性子倔聽不進勸,固執地、倔強地,二十來歲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她總是覺得自己可以,可以做到最好,
父母搖頭,戳着她的腦袋直呼隻有林歸兮來才能夠治她。
她吐吐舌頭,在心裡偷偷說,林歸兮來了她也不改。
這又不是什麼壞事,林歸兮來了也不會勸她,有什麼需要改的……
而且還想着林歸兮幹嘛,他走都走了,聯系也聯系不上了……就算心裡念着,面上也是要不顯的,她現在對林歸兮是一種賭氣的态度,走就走吧,都走了才好……
不過到底考研也有考研的難處,長時間地埋頭在書本中,好像又回到了高三的艱苦歲月。中指上的繭子日日被磨得發紅,她也因為視力下降戴上了眼鏡。鏡子裡的女孩面孔一如高中時期那般青澀,随着眼鏡的加入更顯得學生氣。
好新奇,自己戴眼鏡原來是這幅樣子嗎……邢煙慢慢地擡手撫摸那鏡框,又摸摸面前人的面頰,看着鏡子中小女孩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忍不住輕輕地笑。
林歸兮的眼鏡是什麼款式的?好像是銀絲框的,在陽光下那纖細的顔色幾近透明,叫人不由自主地就将視線聚焦在了那藏在鏡片背後的漂亮眼睛上……
隻是林歸兮不常戴那副眼鏡,所以記憶裡的他,大多都是眉眼彎彎的清俊模樣。
如果知道未來會這樣久的見不到他,她一定會把他所有的模樣都記在心裡。
考研的過程艱辛,最難熬的時候,大概是努力了一年之後,得到失敗的結果吧。那年她考出了一個漂亮的成績,但是因着面試的表現實在是有一些一闆一眼,結果就是卡在了錄取名單的最後,被刷了下來。
……那段日子,是怎麼度過來的呢?邢煙記得收到通知的那個下午,她出乎意料地平靜,去了大學校園裡常去的咖啡館,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的斜陽,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其實不喜歡喝咖啡,隻是圖書館人多,時常占不到位置,還是舍友推薦她來這個地方的。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咖啡的苦香,好像連書上的文字都沾染上了味道一般。
來得日子長了,邢煙總歸也不好意思白坐,偶爾會點一些咖啡,苦味伴着晦澀的内容咽下,最後竟能品出細細的苦香。店員姐姐是個熱心的人,似乎是心疼她考研艱辛,常常送她些黃油曲奇之類的小點心,每每此時邢煙總是懊惱于她不是個擅長回應對方善意的人,隻是推托着,最終拒絕無效猶豫着收下,再要離開時幫着收拾了店裡的衛生,小聲地對她送上一句謝謝。
畢業後,她大概不能這樣自由的、随意地出入這個咖啡館,乃至整個她待了四年的大學校園了……她慢慢地喝了一口嘗點的拿鐵,微微的苦澀在唇齒間蔓延,太陽暖融融的,給腦袋蒙上一層薄薄的霧。
現在想來,似乎不是平靜,明明是所有事情都堆積在了一起,攪得她腦子亂糟糟的,叫她有些反應不過來了。
上大學以來她第一次對自己懷疑了,自己是不是應該如爸媽所勸一般接受學校的保研,如果是的話,現在自己肯定已經舒舒服服地在宿舍休息了……
她明明成績很優秀的,明明努力了一年了,怎麼還是沒有成功……她很差勁嗎?那這一年的努力算是打水漂了嗎?……她就這麼趴在桌子上,抓着咖啡勺慢慢地攪拌,熱氣和濃郁的苦香一同升起,氤氲模糊了自己的視線。
那,要接受調劑嗎……
那,如果時間回溯倒退,她會選擇保研嗎?邢煙抿唇,握着咖啡匙的指尖越發用力。
……
這樣的問題,她早就想明白了。
要是真的這麼幹了,那才不是邢煙了呢。
思慮了一個下午才慢慢地起身,收拾了東西回了宿舍。
時光過得真得很快,轉眼就畢業了,看着室友們友帶着笑招呼她來穿學士服拍畢業照時,她才驚覺,她又經曆了一次不可逆的告别。
之後便是在家中備考的一年,那一年因着邢煙備考,家中氣氛緊張。邢父與邢母大氣也不敢出,時常靠在門框上,望着日漸沉默的女兒一次又一次地鑽進房間裡,一待就是一整天。兩個人對視着,欲言又止地歎氣。
這段時間她時常是睡不好覺的,亂七八糟的夢是搖搖晃晃的小舟,載着她在烏黑的大海裡浮沉,一不小心就會栽到深不見底的海裡,喘不過氣來,掙紮着從睡夢中驚醒。
醒時天邊還泛着烏青,像未睡醒時人們的眼睛。她開了燈機械性地坐到書桌前,戴了眼鏡鑽到書本裡去。在眼睛酸痛時擡頭,天邊便是一輪金燦的落日,鋪滿了整個黎城的街道,為這座小城打了上一層淺淺的金色的光輝。
月亮會落在你的窗台,她常會下意識地擡頭去看對面那熟悉的窗戶,漆黑的窗台被塵灰了包裹上了一層灰蒙蒙的朦胧的布,落滿了月光顯得雜亂而又斑駁。
她還記得,還是她高考那年的某一天,這間房子突然就空了,從此便如石沉大海,陷入了長久地沉寂。明姨走的很急,沒有留下一絲訊息和預兆……邢母時至今日也時常懷念着,也會望着毫無聲響的對門念叨。
林歸兮……她垂頭趴在桌子上轉鴕鳥。嘴上說着不見面就不見面,賭氣般的不肯服軟,她心裡其實還是想他,期待着那個人像之前那般在她鬧脾氣時悄悄出現,輕柔地把她擁進一個溫暖而安心的懷抱。
時光大概真的有神奇的魔法,慢慢地叫人撥開迷霧,窺探見自己的本心。
黎城的晚櫻盛開的時節,她收到了複試的消息;後來櫻花凋落,她也得到了她想要的結果。那一年,她二十二歲,穿上了她心心念念的全國政法界至高學府的學士服,被激動得熱淚盈眶的爸媽圍在中間直拍照。
考上研究生後,之後就是順理成章地讀研、實習,畢業後進入國際知名的忒彌斯事務所南岸分部工作
直至她二十八歲,徹底在律所穩定了下來,生活也開始,慢慢地變成了一條直線。
生活,那個活潑而又具有獨特生氣的邢煙好像也沉寂了下來,生活如同一潭死水自她二十六歲進入事務所之後,兩年的光陰,
那個活潑而又具有獨特生氣的邢煙好像也沉寂了下來,生活如同一潭死水,除了完成客戶的委托後真心為他們開心外,她的生活好像再無什麼波瀾。
生活沒有新鮮的事了,每日兩點一線的忙碌生活好像把她變得麻木了,似乎除了律師這個職業之外,她再也找不到關于自己的特征和身份。
這很可怕,印象裡那個自己開始泯然于衆人了嗎?開始沒有特色地循規蹈矩地活下去了嗎?
難道這就是長大嗎?
可是,她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二十八歲的邢煙坐在事務所的辦公室内,望着窗外的景色,時常這樣想着,一想就久久地回不過神來。
她總是覺得,自己的人生應該更精彩一點,更絢爛一點才對。
如果林歸兮還伴在她的身邊的話,一切會有所不同嗎?她的生活,會因為他泛起五顔六色、絢爛而奪目的波瀾嗎?
林歸兮……一想到這個名字邢煙心裡就忍不住泛酸,趴到桌子上不想讓任何人瞧見她的表情。
她現在什麼口是心非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她好想林歸兮,好想好想林歸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