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人,你們也要走了啊?”季家門前圍着一群湊熱鬧來的百姓,有些人手裡還拎着土特産——大多是糕點手工品一類,但仍有人抱着雞鴨來。
常穗一一謝過衆人:“多謝各位,我們在崖城這幾日承蒙大家照顧了。”
“嗯…”一個青年男子唯唯諾諾的撓着頭從人群中鑽出來,眼神飄忽,似乎極其糾結,斟酌許久終是問了出來,“你們走了…王爺走了…楊知府他…不會再克扣我們工錢吧。”
“楊知府,你說呢?”常穗似笑非笑,手中捏着一沓紙。
有楊知府白紙黑字同意拆鋪蓋田的契書,更有受太子恩惠的流水。若傳出去,兩條路——要麼先被太子殺,留個好名聲;要麼先被皇帝殺,留個臭名聲。
楊知府讪笑着,汗珠已經滾落臉頰。
祁荻将肘部搭在楊知府肩頭:“怎麼不回話?難道你會嗎,那不如趁我們還在,先想想怎麼死?”
“不不不不不不!”楊知府搖頭速度快到晃出了殘影,險些弄暈了祁荻,他立刻作揖對天,“天地良心,我絕不敢啊!”
“知府大人,你怎麼這麼害怕?我阿娘那麼溫柔。”季晏如坐在石柱子上笑起來,“又不是魔鬼。”
楊知府吞了口口水。是很溫柔,但那似笑非笑得拿捏住别人命脈的模樣,以及談及殺伐時那雲淡風輕的模樣,活脫脫一個笑面虎。
他還從沒見過這種女人。
“我家那個…妾室,對姑娘冒犯了,我替她道個歉,還請别放在心上,她就是個嘴笨的。”他忽然想起昨夜燃着紅燭的房内吳寶璁落下的那一滴淚水。
“倒是将她忘了。”常穗喃喃。
這一句,卻吓壞了楊知府,他當真以為常穗不想放過吳寶璁,真要将她置于死地。趕忙擺手:“别這樣!她從前過的不容易…”
“她還不容易?”祁荻居高臨下的瞪着楊知府,“那你說說誰容易?”
“唉…阿璁她,經曆家族興衰,發賣為奴。我對她一見鐘情,可吳家如何風光,怎瞧得上我這一個小官?她本是要嫁給五皇子的,怎料…”楊知府解釋起來,“如今在我府中做妾,實在太委屈她了。我是個無能之人,此生唯求與阿璁相守,不願看她再受委屈。”
十年前,二十歲的他剛中了探花,初任崖城通判,年少又成,何等風光。仿佛那日胸前紅花還閃爍着耀眼的光彩,像正午驕陽當空般燦燦。
就是那天,他初見吳寶璁。春色正好,少女站在吳家朱漆大門前翹首以盼,她眉宇間寫的都是驕傲,脖頸那顆痣像墨玉落白雪。
隻此一眼,他便無可自拔的愛上了她。
不過他知道,一切都是癡望。
知道吳寶璁家境優渥,金枝玉葉,看不上俗物,他便攢上許久的俸祿買一支世間絕無僅有的點翠金钗;知道她不喜粗鄙之人,便用心寫了詩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比科舉時寫的文章還要精巧才增她。
可金钗被買進典當行,玉镯在自己面前摔成兩截,詩被繡花鞋踩進泥底裡。
“楊通判,你算什麼東西?”
吳寶璁與五皇子祁泓的婚約,比胸前紅花刺眼。聖上賜婚那日,他在廊下站了整夜,太子妃侍女劉氏,端莊大方,溫柔賢淑,但比不上吳寶璁半點。
再後來,吳家倒了。高傲如鳳凰的三小姐被人按着跪在街頭,從此沒落為奴,她發髻散亂,一雙眼卻仍倔強地亮着。祁泓的退婚書當衆宣讀時,她咬破了嘴唇。
他娶她過門那晚,沒有紅燭喜帳。
“楊逐塵,别以為我會感謝你。你讓我做妾,還不如讓我為奴。”
“别犯傻。”
他回到現實,忽然意識到方才回憶中那一句楊逐塵,是他的名字最後一次出現。自那之後——他隻叫太子的狗,楊通判,楊知府,楊大人。
再無人叫他一句逐塵,就連吳寶璁也沒再叫過。
“喲。”祁荻嘲諷一笑,一腳将石子踢了老遠,随機冷笑着鼓起掌來,“好感人啊,那請問,知府大人将你正妻置于何地?家中妻妾成群,你給我談相守、談真愛?你也配?還有…我說要聽你講這破故事嗎?”
楊知府渾身顫抖:“公子,我也是身不由己。”
“阿荻,别說了。”常穗歎息,“楊知府,人人都是身不由己。”
“以後記得别用别人的苦難潤色你的偉大愛情。”祁荻補充。
常穗目光流轉,恰巧看見街角處吳寶璁探出的半個身子,她緊蹙眉頭,緊握拳頭,看着氣憤至極。可她還注意到——那隻镯子依舊帶在手上,并未摘下。
“這楊知府真是…”身後男子歎息一聲。
胖婦人應和:“為官做的是廉潔自律,他做的什麼事?還好意思裝深情?”
“誰不知道他從前死纏爛打,吳家三小姐根本瞧不上!若不是吳老爺出事,人家早就嫁進宮裡去了,還不是趁火打劫。”黑皮膚男子抱臂冷哼出聲。
“他夫人也是可憐…吳寶璁她娘怎麼上位的?都知道吧?楊夫人若不是被逼急了,怎麼會給吳寶璁灌下絕子藥?”
楊知府聞言,忽然睜圓了眼睛。
那年吳寶璁十八。劉氏端着藥碗站在廊下時,恍惚看見十三年前的吳府。那時她還隻是東宮婢女,随太子妃赴吳家賞花宴。席間聽老嬷嬷們竊竊私語,說繼夫人手段了得——原是個妾,實在心狠手辣。趁着主母之子夭折、嫡女金瞳不詳,日日灌求子湯,終于生下獨子。吳老爺連夜休了發妻,讓這妾室穿着正紅嫁衣,風風光光坐上了正室之位。
而這位吳家三小姐吳寶璁,将落盡下石學到了個十成十。對那位金瞳的嫡小姐喊打喊殺,百般折辱,說得最多的,不過就是那兩句話。
“你母親的正妻之位我娘搶了,如何?”
“你的嫡女之位,我坐了,你就是個妖孽,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