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荻定睛一看,那是一位婦人,年紀瞧着不算很大。一雙偏圓的桃花眼,眼窩深邃,眼角有些細微的褶皺,讓她看起來更添幾分慈愛,鼻梁算得上高挺,與臉龐清晰的線條搭配,更顯幾分英氣。這麼看起來,與常穗大緻有五六分相似,眼睛與鼻子像,下半張臉倒不那麼一緻了。反而更像另一個人——常稷。
不過從前聽人說外甥像舅,恐怕侄兒像姑也是正常的。
他正欲在這位婦人面前好好表現一番,話還沒出口,便瞧見常穗猛然掠過吳佑榮撲了過去,與常纭緊緊相擁。
“娘…你這些年過的好嗎?”她哽咽着,像個幼童縮進母親懷裡,“怎麼一點消息也沒有…”
“歲歲,娘很好,娘一直挂念着你。”常纭瞬間濕了眼眶,細細摩挲着女兒臉頰,為她擦去奪眶而出的淚水。
常稷怔怔地瞧着,時而垂着眸子像要落淚,時而微微揚起嘴角像在慶幸。他回頭看見吳佑榮還是那副滑稽的模樣,跪着用小臂撐起半邊身體,轉而歎息:“長途跋涉幸苦了,先去休息休息吧。”
常纭立刻挽住女兒的手,在路過吳佑榮身旁時,又将他輕輕扶起。常穗會意,終于望向祁荻:“交給你個任務。”她瞟過吳佑榮,又用眼神指向不遠處一間房門緊閉的屋子,“帶他去休息,順便問問,一别數年,這些年他過的如何?”
“明白,師父。”少年勾起嘴角,動作略有些粗暴地抓着吳佑榮領口将他拉進偏殿。
常穗與常纭二人則走進了正殿廂房。
“娘…”她緊緊握着母親的手,好像生怕松開片刻便會失去這一切。
“歲歲,看着你一切都好。娘便放心了…那年吳家被抄,你爹與趙明蕙被就地處決,吳寶璁、吳寶霈兩個未婚配的小姐都被發賣…是季雪臣的叔父将吳佑榮藏了起來,才讓他逃過一劫。”常纭亦如此,不想松開女兒的手,哪怕片刻。
“娘,這些女兒都知道,那…後來如何?你為何去了日月城?”她微微垂眸,金色的瞳孔中有某種觸及舊傷的疼痛一閃而過。
常纭緩緩道:“…你二叔被殺,吳寶漪已出閣尚且關系不大,吳寶徽下落不明,你三叔入獄。我那時一心想回去尋你,卻被季雪臣家次次阻攔,送我與吳佑榮去了日月城。之後…不過一年有餘,你三叔便被人給弄了出來,帶着他的妻女與你二叔家的寶徽回到崖城,卻不料被那群受牽連的生意人圍攻,壞了一條腿。”
“三叔這個人向來軟弱,又不喜張揚…”
“佑榮常說,吳家被抄家都是趙明蕙的責任,他身為親子,應當負責,于是不顧阻攔,非要回到崖城救下你三叔一家。”常纭談及吳佑榮,眼神竟有一瞬間的柔和。但放在幾年前,她談及趙明蕙那一雙子女以及她本人,總有些不屑或惱火。
“吳佑榮确實與他母親與姐姐不同,算的上明理知義。”常穗歎道。
她從小便知道,自己有位親哥哥,名叫吳佑裕,天資聰穎到令人不可思議,尤其在計算方面,不過六歲便能讀出經帳房五六個人的手也看不出的錯漏。吳世铮極其疼愛這個長子,也曾與母親舉案齊眉,崖城人人都以這一家三口為佳話。
吳佑榮兒時的一切行為舉止,都與吳佑裕太過相似,除了在算術方面不盡如人意。
隻可惜天意弄人,她這位哥哥七歲那年便生了一場大病而死,吳世铮也逐漸與常纭夫妻離心。常纭從不在自己面前提及這位哥哥,但她清楚,母親看到吳佑榮,定會想起她年少夭亡的兒子。
“日月城本就是皇上為公主建的一座陵城,人煙稀少,鮮有人來。從前吳家的人便都聚在那裡,靠海吃海,這麼些年都以漁業為生。”常纭繼續解釋道,“佑榮他…總覺得愧對你我,一直奉我為生母,從不肯讓我做半點苦活累活。”
“怪不得,他一見我便跪下來請罪。想來是覺得他母親于姐姐欺壓我們多年,到頭來父親還要靠嫁我換他苟且偷生,心中有愧吧。”常穗忽然想起吳佑榮那副滑稽的模樣,或許這麼些年,這位從前吳家的掌上明珠早已被磨滅了光芒,又背負着前塵往事,為了贖罪而活着。日月城幾乎與世隔絕,難以通商,他定然受了千幸萬苦才能帶着吳家一群老弱病殘在那裡堅持數年,那麼,或許那日常稷口中的林大人,也是吳佑榮為了生存才不得不去攀附的。她想了想,還是決定要問,“那…表哥提起的那位林大人?”
“嗯…”常纭面露難色,似乎不知該如何開口。半晌,才微微蹙着眉道,“确有此事。”
“…….”
“他似乎從前在吳府便對各家小姐不甚感興趣,反倒愛與私塾同門在一處。到了日月城,那位林大人興許是喜歡你三叔家的寶瑟吧,總拿些東西來家裡看望我們。這一來二去的,佑榮便對他…”
事情說到這裡,已經不必再說了。常纭也一定不好意思再說,吳佑榮畢竟也叫了她許多年母親,人心總是肉長的,再恨趙明蕙和吳寶璁,這份連坐般移植到吳佑榮身上的怨怼也早已被多年孝心消磨了。
“歲歲,光顧着問娘,你這些年?”常纭忽轉了話題。
“娘,我很好。雪臣死後,留下一些錢,他叔父分文未取,叫我照顧好阿算。我們便來了京城,阿算很是聽話,生意也算順利。”她笑的甜美,握住母親的手從窗棂向外眺望,“如今,一切都好。”
“甚好,甚好。我還忘了問,方才那位,叫你師父的…”
話音未落,門忽然被“砰”一聲撞開,祁荻幾乎是逃也似的沖進來,滿臉寫着驚恐。
常穗知道他向來嘴硬,膽子也不小,究竟什麼事能讓他恐懼至此?
“師父!師父!救我!”他撲上來躲在常穗身後,伸出手指着在門口徘徊的吳佑榮,“他摸我!我清白不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