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跟着衛嘉彥從侯府角門進去,一路上低頭盯着腳尖,并不敢四處打量,眼角餘光卻不受控制地落在周遭的草木盆栽上。
陳媽媽花大價錢買來的孤品,在侯府随處可見,就連腳下的石闆路都打磨地平整均勻,在月色下泛起玉的光澤。
直到此刻,她懸着的心才縮回肚子裡,呼吸着侯府的新鮮空氣,有種煥然新生的不真實感。
不知竹影此刻在做什麼?
竹影幫助她固然出于情誼,但此舉風險極大,她也為竹影留了後路,端看他如何抉擇。
自賣到滿玉樓起,她就想方設法地逃跑,每次都以失敗告終。
後來她漸漸失去希望,卻還有股不服輸的勁在身上,老天不負有心人,終于被她找到一處薄弱的牆角,于是她日複一日地鑿,終于在第四年鑿出洞口,可供人匍匐着爬出去。
那時她以為終于重獲自由,在街上遊蕩了半日,才知曉京都之大,卻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一個花樣年華的小娘子,獨自在城中飄零,很快就會被拐到地下城做暗娼,或者留宿街頭凍死餓死。
昭昭無比痛苦地回了滿玉樓,用草叢掩蓋洞口,好在她回來得及時,陳媽媽并沒有發現她出走。
自那以後,她便開始鑽研贖身的路子,這是唯一可以光明正大離開,還能安頓好下半輩子生活的方法。
直到遇見衛嘉彥。
他是她苦海掙紮十六年來唯一的浮木。
而她要牢牢抓住這根浮木,直到有更好的出路。
衛嘉彥比尋常男子生得更高大魁梧,因自小習武,腿長而健壯,走起路來又快又穩,昭昭小心跟在他後面,幾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及至耦園,額間已布滿細汗。
“是我疏忽了。”衛嘉彥摸了摸後腦勺。
昭昭微笑着眯起眼睛,說話還有些喘:“世子不必自責,是昭昭體質太弱,沒能跟上世子。”
少女雙頰染上酡紅,濕潤的雙眼亮晶晶的,亭亭玉立地站在池塘邊,像是白蓮化成的精怪,在黑夜裡瑩瑩發光。
衛嘉彥喉結動了動,忽然覺得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有些殘忍。
“我父親是個古闆的人,對風月女子有成見,或許會對你說些難聽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今年鄉試解元是衛嘉霖的事,昭昭一早便知曉了。她眼角壓了壓,嘴邊笑容更盛:“為世子解憂是我的分内之事。”
衛嘉彥一怔,移開目光道:“我帶你見他,便算是過了明路,你往後可以安心住我院子裡,有什麼需要盡可以告訴衛小羽,他隻效忠于我,辦事還算可靠。”
“多謝世子。”昭昭眼眸亮了亮。
耦園裡有一片碧綠的池塘,接天的蓮葉與荷花輕輕搖擺,每年夏天都會收獲飽滿脆甜的蓮藕,是武安侯府的一處避暑勝地。
晚風習習,一踏進園子,撲面的涼氣拂過發絲,兩人沿着水上長廊,步入池塘中央的亭子,遠遠的便能瞧見武安侯坐在正席,左右兩人想必便是衛嘉霖母子。
“拜見父親。”衛嘉彥彎腰行了個大禮。
“今日是你弟弟的大喜日,也不知道早些歸家,整日在外邊鬼混。”衛盛語氣不善,“一家人好不容易湊到一起用飯,将個下人帶來作甚?”
偌大的亭子隻五人空曠地坐在一起,婢女小厮低眉順眼地站在岸邊,在場的下人隻能是昭昭了。
衛嘉彥意味深長地斜一眼姚姨娘,喃喃道:“在場的下人可不隻她一個。”
昭昭離他最近,聽得一清二楚,不由對侯府衆人的關系有了進一步認識。
即便不擡頭也能感受到從主位射來的灼熱目光,昭昭後退着往外走,果不其然被衛盛叫住。
“站住。”衛盛聲音威嚴,“擡起頭來。”
昭昭身形一頓,緩緩擡起下巴,雙眼依然半垂着,隻能看見桌上的各色菜肴,正騰騰往外冒熱氣,似乎剛端上來不久。
“人是從哪兒帶回來的。”這話是在問衛嘉彥。
衛嘉彥夾了一塊涼拌藕片放進嘴裡,輕飄飄道:“滿玉樓。”
刺啦一聲,耳邊響起瓷器爆破聲,衛嘉彥掃一眼廊柱前的碎茶杯,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衛盛治軍嚴苛,軍中一律不準嫖妓,違者軍棍伺候,對衛嘉彥的要求更加嚴格,一聽來自滿玉樓,當即大怒道:“你個豎子!不三不四的女人也敢往家裡領。衛氏族規,未婚納妾者,禁足一月,笞三十,來人,請家法!”
昭昭站在陰影裡,好笑地曲了曲唇角。用“不三不四”評價她不過是隔靴搔癢,算不得什麼難聽話。
衛盛内力深厚,隔着幾十米的距離,聲音高亢如鑼,岸邊的奴仆聽得一清二楚,猶豫着該不該動身,請家法可不是小事,一旦開始斷然不會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