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三年的暮春細雨浸濕了崇文門外的琉璃廠街,杭令薇踩着青緞繡鞋踏過積水的青石闆,魏氏攥着她腕子的手汗涔涔的,半月前太醫院那場風波猶在耳畔,今日若非兄長杭敬以"參悟《列女傳》"為由強勸,她斷不肯踏入這脂粉與墨香交織的樊籠。
撷芳閣的飛檐下懸着十二盞走馬燈,絹紗上繪的《二十四孝圖》被燭火映得影影綽綽,禮部尚書夫人王氏端坐主位,髻間赤金點翠大鳳钗壓得脖頸微傾,笑紋裡卻凝着冰碴:
"今日以'春暮'為題,諸位姑娘請各展才思。"
最先起身的是汪硯舒。她今日着雨過天青緞交領襦裙,袖口銀線繡的百蝶穿花紋随動作流光溢彩,狼毫舔過端硯時濺起幾點松煙墨:
"簾卷東風殘照裡,荼蘼架上雪紛紛。可憐春色如流水,獨倚闌幹數落雲。"
四座頓時響起零落掌聲,工部侍郎夫人撫着翡翠念珠歎道:
"汪姑娘這'雪'字用得妙,荼蘼本是春盡之花......"話音未落,杭令薇已瞥見汪硯舒袖中滑出的詩箋邊角,那紙紋正是前日文淵閣特供的灑金箋。
輪到杭令薇時,滿堂目光似沾了毒針。她撫過案上澄心堂紙,指尖觸到細微的竹纖維紋路,恍惚想起自己大學中的實驗室裡的色譜分析儀。窗外忽有乳燕掠過柳梢,尾羽剪碎一池春水,她突然抓過紫毫筆飽蘸朱砂,這僭越之舉驚得魏氏險些打翻茶盞,朱砂落下,竟在雪白紙面揮就一片灼灼桃夭:
"東風不解愁滋味,亂擲胭脂染碧苔。昨夜星辰偷釀酒,醉扶新月上瑤台。"
滿室死寂中,那抹朱砂紅刺得王氏眯起眼。按制閨閣詩作當用松煙墨,朱砂乃禦批專用,汪硯舒的嗤笑已滾到舌尖,卻見杭令薇忽将筆鋒一轉,墨色小楷如珠落玉盤:
"諸君莫怪朱色豔,要留春住且潑辣。"竟是自題跋文破了這僵局。翰林院編修之女鄭沅芷最先拊掌:
"好個'醉扶新月'!這拟人手法倒與李長吉'天若有情天亦老'有異曲同工之妙!"
騷動自西廂蔓延開來。杭令薇望着宣紙邊緣暈開的朱色,忽然想起實驗室那株開的極盛的珊瑚菊,同樣是不合時宜的豔麗,同樣要承受異樣的眼光。她指尖無意識地在案幾畫着分子式,直到魏氏輕扯她衣袖,才發現王氏正舉着自己的詩箋對光細看:
"老身孤陋,不知這'瑤台'可有何典故?"
“《山海經》載昆侖有瑤台十二,然臣女所思乃心中幻境。” 她微微福身,發間銀步搖垂下的珍珠掃過詩箋。
“譬如嫦娥盜藥奔月是傳說,若有一日凡人真能登月,見到的或許亦是滿地朱砂似的隕石。” 這話說得太險,汪硯舒的茶盞蓋碰出清響:
"杭妹妹怕不是志怪話本讀多了?"
忽有穿堂風掀開湘妃竹簾,将詩箋卷到庭院蓮池畔。杭令薇提裙追出時,恰見個戴帷帽的華服婦人彎腰拾起濕了邊角的詩稿,蔥綠遍地金馬面裙上繡的翟鳥紋在暮色中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