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天氣慢慢的晝短夜長,紫禁城内卻依舊暗流湧動,風熱漸生,連内廷的黃花梨案角都染上一層浮躁的溫度。尚宮局内檀香淡淡燃着,屏風後的水碗裡盛着新換的芍藥,花瓣已微微泛褐。杭令薇低頭翻閱當日入冊的女官簿錄,指尖在一行名字上略頓,随即輕輕撫平那一頁紙角,神情如常,眸中卻隐有波瀾。她知道,熒惑一事之後,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潮再起。
暴雨過後的泥土氣息裹挾着欽天監未散的硝煙味砸向尚宮局青瓦,杭令薇獨坐于案幾旁,指尖忽然觸碰到手中的狼毫筆管上刻的"王"字,司禮監在宮中的勢力無處不在。太陽的金光穿過窗紙,映得她發間那日朱祁鎮賜給她的壓鬓雙頭金钗熠熠生輝。杭令薇本不喜這些奢華之物,可是朱祁鎮卻下旨讓她日日佩戴這枚發簪,似乎是要與她頸間朱祁钰給她的那枚翡翠璎珞墜子比試着,看誰的東西在這宮牆當中更加耀眼。
"尚宮大人,汪家小姐求見。"茗煙的聲音裹着雨氣飄進來。
杭令薇擡眼便見汪硯舒立在廊下,石榴紅遍地金鬥篷在風中翻飛如血。她身後小太監捧着雕漆食盒,蓋子縫隙滲出詭異的甜香。"聽聞妹妹日前受了驚,姐姐這才特備了安神湯。"汪硯舒丹蔻指尖拂過食盒鎏金鎖扣,那盒子是她特意防制的,與孫太後宮中所用相似,隻是少了許多光彩。
尚宮局與内廷女官的調動皆需過杭令薇的手,原本隻是規矩,但在這一場未明的棋局中,每一個人名背後都可能藏着一顆活子。杭令薇的目光落在汪硯舒身上。她深知汪硯舒此次的來意,别看她年歲不大,卻才藝俱佳,且極擅籠絡人心,清高自傲,在之前的幾次接觸當中,已經初見端倪。近日她向太後自請入宮為司儀女史,雖是個小小閑職,遠沒有杭令薇的正五品職位高,原以為她會安分守己,本分做事,但汪硯舒卻在宮中極快建立起一張精密的關系網,尤其與司禮監下屬的東廠文書房往來頻繁,杭令薇早有所察,隻是未曾出手。
"汪姑娘有心了。"杭令薇起身相迎,“你我原在宮外就相識,現在都入宮成為女官,更要互相照拂了。”杭令薇道。
“照拂?恐怕妹妹現在自身都應接不暇,可況照顧姐姐我呢?”
“姐姐可知,在這宮中,眼線衆多,自己是沒有秘密的?”
“是嗎?我看妹妹确是心機頗多,姐姐可是比不上。不過妹妹也要知道,女子再怎麼聰慧,都是男人給的,在這宮中,這個人就是皇上,妹妹不想借此機會出人頭地?我看皇上可對妹妹不一般呢。”汪硯舒帶着鄙夷和試探的語氣問道。
“姐姐多心了,妹妹雖不及姐姐善于逢迎,但我知道如何靠自己在這宮中立足。”杭令薇頓了一頓,繼續道:“妹妹對皇上隻有君臣之心,皇上的确是我的主子,但也是這天下之人的共主。倒是姐姐對皇上,有着别的謀劃吧,這才來試探我。”杭令薇摸了一下發間的發钗,帶着些不屑的語氣說。
汪硯舒目光正巧落在了杭令薇的那支發钗上,她太知道上面那個圖案是什麼了,這宮中除了禦賜之物,别的東西是不敢用那個圖案去雕刻的。
“你!杭令薇!小心引火自焚!”汪硯舒的火氣伴随着雷聲,空氣仿佛凝脂住了,氣氛也顯得焦灼了起來。
“這句話同樣送給姐姐。引——火——自——焚——。”杭令薇在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拉長了聲調,“入夜了,妹妹尚有公務在身,姐姐請自便吧。”杭令薇轉身走進了尚宮局,關嚴了房門。
汪硯舒呆站在原地,食盒已經被她摔碎在了青磚地上,雨越來越小了,但這并未平息住她心中的怒火,
“杭令薇,等着瞧,敢擋我的路......”
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振與心腹曹吉祥于禦花園偏苑暗會,他們本就因杭令薇入宮忌憚于她,又因欽天監一事,更加懷恨在心。汪硯舒身着夜行衣,由暗道潛入。花園裡金桂初放,香氣沉沉,她跪在兩人面前,坦言一事:杭令薇手握靜慈仙師舊冊,内裡有當時的賢妃吳氏給胡善祥寫的體己信件,若送入孫太後手中,極可能影響皇帝對郕王的信任。曹吉祥眉眼一挑:“你如何知曉?”汪硯舒低頭:“奴曾在尚儀局機緣所得,那時尚不知其意,今思之,怕是郕王以尚宮為掩,圖謀上意。”
這一言,等同于在司禮監面前刺了杭令薇一刀,也刺向了朱祁钰。
王振面無表情,良久道:“若此事為真,本監自會酬謝。”轉頭吩咐曹吉祥:“讓東廠辦一場火,燒得幹淨些。”曹吉祥一笑,拱手:“督公放心。”
清甯宮的燈火在雨夜中如鬼火浮動。曹吉祥跪在太後腳邊,手中捧着的不是茶盞,而是汪硯舒給的那個冊寶和密信。"那丫頭可是自願的,得來全不費工夫。"他陰笑道,露出半張繪着尚宮局密道的絹圖。
"汪家要後位,咱家要杭氏的命!"
杭令薇夜宿尚宮局西側書閣,忽聽鴿哨響動,傳來緊急書信:“東廠欲焚文錄,借口舊制革新,連你也要一并清理。”署名為“慎獨”。她神情未動,手卻迅速撚滅燈火,喚來心腹女史,将一份僞造的底冊調包藏好,而那份真正的冊子,則命人連夜送往通政司存檔處。
汪硯舒此刻正在閨閣對鏡描眉。銅鏡邊緣新鑲的螺钿暗藏機括,輕輕一旋便露出夾層裡的鶴頂紅。她撫過鏡中與杭令薇三分相似的眉眼,突然将螺钿狠狠按回:"憑你也配讓陛下多看一眼?"窗外驚雷炸響,照亮她枕下那本《女則》,書頁全被挖空,裡頭塞滿司禮監往來的密函。
子時剛過,火起尚宮局南庫,火勢迅猛,卻奇迹般隻燒毀了數十件無關緊要的舊衣卷宗。王振借此事彈劾杭令薇玩忽職守,訟本連夜送入禦前。
朱祁鎮翻開奏本時,已是黎明時分。殿中隻點了一盞青銅長燈,光影斑駁。朱祁钰站于殿外未入,臉色沉如古井。天子目光一寸寸掃過折中文字,忽而停在“焚毀舊冊”一行上。他将折子擲回禦案,淡淡道:“不過是幾冊舊賬,尚宮局竟引來如此風波,朕日後還敢托付幾許事于她?”
語雖冷淡,卻未下罪名,甚至還帶有一絲嗔怪的語氣,王振心中微驚:此人果然護得緊,在聖上心中非比尋常。
太後得信後召見杭令薇于清甯宮。宮門深閉,香爐香沉,孫太後手撫玉珠,垂目不語,良久才擡眼:“杭氏,你是忠是逆,哀家看不清了。”杭令薇不卑不亢,答道:“臣女不敢言忠,隻敢問心無愧。但臣女信,有人懼忠者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