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燈裡的火苗突然爆了個燈花,輕響如豆,卻仿佛驚雷乍起,杭令薇被那細微的聲響驚得肩頭一顫。她定了定神,才發覺自己竟死死的攥着手中的帕子,掌心早已沁出一層薄汗。
榻上的朱祁钰呼吸似乎比先前稍稍平穩了些,可唇色仍泛着詭異的青紫,像深冬裡凍壞的梅花瓣,毫無生氣。她屏息凝神地觀察着他的面色,猶豫片刻,才伸出手,小心翼翼托起他左手。掌心冰冷,骨節瘦削,仿佛隻需稍一用力,便會碎裂。
她的拇指輕輕摩挲過他腕間那道細細的月牙形疤痕,那是他十二歲時留下的。那年朱祁鎮執弓初學,箭支脫靶直沖面門,是朱祁钰毫不猶豫地伸手攔下,免得箭傷了他人。為此宣宗皇帝還責怪了他一番,說他魯莽失禮,一點也不像皇子的樣子。
記憶如潮水漫湧,紛至沓來。
八歲那年,她被匪徒劫持為人質,混亂之中,是朱祁钰沖破重圍,将她護在身後,硬生生挨了匪首一刀,血染衣襟,卻仍死死擋着她不退半步。那時他不過十歲有餘,卻像座山。
這些往事,她一度忘記,今夜在這昏黃的燈影中,在這彌漫着藥氣與生死氣息的卧房裡,一切記憶都破開了緘默的閘口,紛紛湧入心頭。
“我......到底是誰?”
原來這些年,他們之間早已纏滿了看不見的紅線,勒進皮肉,長成血脈的一部分。不是情愛未生,而是情深不自知。她曾以為自己隻是被命運推向他左右,後來才明白,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從命運的漩渦中拉出、推遠,再悄然轉身離開。
杭令薇怔怔地望着他,眼眶微熱,喉中澀然。
“不許再犯傻了,你以後可是要成大事的人......。”她低聲喃喃,像在責怪,又像在憐惜,指腹還在輕輕擦着那道舊疤,仿佛隻要她不停,就能挽回他一點氣息。
“從前我不管,既然我如今來了,就随你破了這局。”
“姑娘且看。”張輔臣突然壓低的聲音打斷了杭令薇的思緒,他的神色凝重,連呼吸都壓得極輕,仿佛生怕驚擾了什麼。
他手中的銀刀在銅燈下寒光一閃,穩穩地挑開雪魄丹殘餘包裹的蠟衣。蠟衣應聲裂開,露出内裡芝麻大小的一粒紅色藥珠。那顆珠子色澤濃豔,像是凝固的鮮血,泛着幾乎不屬于凡世的幽光。
“老臣行醫四十載,從未見過這等奇物。”張輔臣聲音低啞,目光緊緊鎖住藥珠,連手指都不敢抖動半分,“此物遇血即化,方才殿下唇上殘血……已引其藥性發散。”
話音未落,那粒靜卧在刀尖上的紅珠突然輕輕一顫,仿佛察覺到什麼氣息,竟像活物般緩緩蠕動起來,繼而在銀刀之上悄然抽出一縷細線般的紅絲,紅絲細若發絲,卻妖異非常,竟在空中飄然遊走,仿佛有意識地尋覓着什麼。
杭令薇瞳孔一縮,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去擋,卻在指尖三寸處,那縷紅絲忽地猛然一抖,像觸電般蜷縮成一個漩渦,随後“噗”地一聲輕響,化為一縷灰燼,消散無蹤。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自脊背直竄至後頸,她倒吸了一口氣,手指一陣發麻。
張輔臣也是臉色大變,連胡子都在輕輕顫抖,仿佛年邁的心髒也受了驚吓。他咬緊後槽牙,緩緩道:“這不是尋常藥引,倒像是……南疆蠱術與西域丹法雜糅而煉的邪物。它不隻是暫緩毒性,反像是以血為媒,引藥入心,蟄伏髒腑……稍有不慎,便可能反噬五髒六腑。”
他擡頭,眼神沉重,“若再服一丸,恐怕便不是‘暫緩’,而是毒入骨髓,無解可施。”
室内頓時死寂。
窗外風過,檐下銅鈴悠悠作響,仿佛為即将到來的未知命運默哀。
杭令薇低頭看着朱祁钰蒼白的面龐,那一瞬,她的心像被什麼無聲地揉成團,這雪魄丹救他一時,卻也可能是奪命之鑰。
窗外忽然傳來一聲細微的瓦片輕響,仿若貓足踏落,破碎了屋内短暫的沉靜。
成敬如被弓弦撥動,閃電般抽劍轉身,寒光一閃便已鎖住窗下。下一刻,一道黑影自檐角倒翻而入,輕巧落地,動作幹淨利落,竟是趙五。他渾身被雨水打濕,肩頭還帶着夜露,額角貼着幾縷濕發,顯然是連夜奔襲未歇。
“玄武門戍衛剛換了班。”趙五一邊抹去臉上的水珠,一邊沉聲禀道,“王振調了火器營的人,守着太醫院,說是防‘奸細竊藥’。”
成敬一聽,臉色頓變: “太醫院的藥庫?”
趙五點點頭,從懷中小心地掏出一個油紙包,遞了過去:“藥庫幾乎被搬空,隻尋得這一點了。”
紙包展開,是半株幹枯的雪蓮,顔色暗淡,邊緣還殘着些微霜意。杭令薇目光一凜,疾步上前,正要伸手,忽然那雪蓮竟如觸火般簌簌化開,化為一抔齑粉,瞬息間随風散盡,仿佛從未存在。
“怎麼會……”趙五怔在原地,手中隻剩空空一層油紙。
杭令薇猛地抓住趙五的手腕,眼中寒光迸現:“你說什麼?火器營?!”
她的聲音陡然發緊,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這幾個字,帶着一絲被壓制至極限的怒意與驚覺。
趙五一愣,随即點頭:“是……王振親口吩咐,讓火器營接手太醫院防衛。”
杭令薇心口一緊,腦中靈光驟現,幾乎是瞬間串聯起先前的蛛絲馬迹。她轉身盯住成敬,聲音低而急:“重陽宴的程式裡,尚宮局要提前驗看貢品與宴火。你記得嗎?今年新制的禮炮火藥,是從哪調撥的?”
成敬愣了一瞬,旋即反應過來,臉色陡變:“是……太醫院下屬的煉丹局。”
“正是。”杭令薇呼吸微亂,幾乎要壓不住語調裡的怒火,“若他們在那批火藥裡做了手腳,屆時宮宴引爆,不但可以嫁禍某宮、某局,甚至能——”她頓住,眼底已滿是戰栗。
張輔臣也變了臉色,遲疑道:“難道……王振要借重陽宮宴,引……”
“引大亂。”杭令薇吐出這三個字,聲音如寒鐵敲地。
屋中一時寂靜,隻有朱祁钰胸膛間斷的微弱喘息,和銅燈跳動的火苗輕輕炸響,仿佛也為即将到來的驚濤駭浪而膽戰心驚。
成敬眼中殺意翻湧,低聲問道:“杭姑娘,我們該如何應對?”
杭令薇回首看向榻上昏睡的朱祁钰,眼底一瞬間燃起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