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
他要去問,他要親口問那居高臨下的“天子”,到底為何要将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推入深淵?到底是忌憚?是懲罰?還是……隻是為了毀了他朱祁钰此生最後一份執念?
哪怕這次奔赴的是死路,他也必須走這一遭。
為了她,為了他的小薇。
乾清宮内,沉香袅袅,金爐中炭火未滅,卻抵不住春寒乍暖的淩厲。朱祁钰跪伏在大殿青磚之上,春風透過殿門縫隙拂入,衣袂輕顫,那些未痊的廷杖傷口被風一卷,如刀刮骨。他的單衣早被血水浸透,卻紋絲未動。
他的額頭貼着冰冷石磚,聲音沙啞卻堅定:
“請皇兄收回成命,臣弟甘願肝腦塗地,終身不入朝堂,不求錢财,隻願陛下成全一樁姻緣。”
他每叩一首,朱紅金磚上便添一道血痕。他那一身傲骨,此刻盡數折進這片帝王之殿,低到了塵埃。
龍椅之上,朱祁鎮冷笑。他倚着龍案,望着朱祁钰腰間的那個玉珏,青白玉面在他腰間打着轉,紋路蜿蜒如諷刺般纏繞。
“你們,還真像是一對。”他嗓音低沉,摻着隐隐怒意與冷意,“她違抗朕的旨意時,也是這副模樣……跪着,求着,不惜一死。”
他頓了頓,目光仿佛利刃:“可惜,你們沒那個命。朕不允,你的郕王妃,隻能是汪硯舒。”
“若陛下不允......”朱祁钰聲音陡然揚高,卻倏地哽住。他沒有擡頭,隻一遍遍重重叩首,聲聲撞得磚面隐隐龜裂,血從額頭汩汩而下,染紅鬓角,染濕地面。
“臣弟願以死,明志!”
那不是賭氣,也不是軟弱,而是一個早已心如死灰之人,用最後的力氣向命運請命。
朱祁鎮目光一凝,望着殿下渾身浴血卻依舊挺直脊梁的朱祁钰,仿佛看見自己少時被迫登基,無人可依的影子。可下一瞬,他便抛卻了所有動容。
“你想死?”他冷冷一笑,“朕偏不讓你如願。”
他猛地一拍禦案,音如雷霆:
“來人,郕王忤逆聖命,杖十再杖二十,杖至他肯娶那汪氏為止!”
“記着,别打斷了腿,大婚之日,可還要他親自來迎王妃!”
就在侍衛即将再次動手之際,一道蒼白而堅定的聲音穿透金殿回響:
“陛下恕罪,妾身有事啟奏。”
衆人循聲望去,隻見吳賢太妃身披舊日青绫褙子,腳步雖緩,卻步步生威。她孤身走入殿中,未帶一名随從,目光坦然,直面金階之上那道皇威森嚴的身影。
她跪下時,那把年紀的身骨卻如磐石不倒,聲音雖低,卻無比清晰:
“妾身,叩見陛下。”
朱祁鎮眯起眼,指尖在玉案上輕敲三聲:“太妃前來……可是為了弟弟求情?”
吳賢太妃擡起頭,眼神沉靜似水,卻透着一股不容動搖的倔強。
“是。”她緩緩開口,“妾身今日前來,是為钰兒的終身幸福而來。請陛下收回成命,另頒诏書,立尚宮局女官杭氏為郕王正妃。此舉若犯了宮規,違了祖訓,妾身願即日起,日日焚香禮佛,長跪西佛殿前,贖妾身昔年之過。”
朱祁鎮眸中怒意翻湧,忽然冷笑一聲:“一個郕王,一個尚宮,再加上你這母親,如今倒都來挑戰朕了。”
他猛地起身,龍袍翻卷如怒海:“來人,将太妃也拖下去,與郕王一并杖責!”。金甲侍衛頓時應聲上前,腳步雷動。
“陛下要罰,妾身領罰。”吳賢太妃卻巋然不動,聲音如磬聲入石,铿然作響。
“可在妾身被拖下去之前,還請陛下聽完最後一句話。”
她緩緩轉身,看着大殿頂垂下的“正大光明”匾額,目中浮起久違的哀光:
“這京城禁锢了妾身一生的自由,罪奴出身,擡頭見天,低頭是地,連為人母也隻能在陰影中苟活……妾身撐了二十多年,想替兒子留一點尊嚴,可如今,連他這點婚嫁之事,也要被人拿來踐踏。”
她重重叩首,一聲接一聲,額上裂出血痕,血洇進青磚,卻無一絲退縮。
“陛下……钰兒不過是個不願争的孩子,他從不敢求權求位,他隻想着有一個家能讓他能安然渡過一生……若您執意如此,不如賜他就藩。哪怕是天涯一隅,隻求能與心中之人相守,再無争位之意,也請陛下……放過他。”
說罷,她身形一晃,卻死死撐住未倒,哪怕瘦削的肩膀早已不堪重負。
“母妃……”朱祁钰早已泣不成聲。他撲倒在母親身側,顫着手去拭她額上的血,卻越拭越紅。
“钰兒......你今日做的很好,像我們朱家子孫的血氣,”吳賢太妃擡起手,輕輕撫過兒子仍帶血痕的面龐,聲音哽咽卻帶笑,“沒想到,你還願護着娘,還願護她。”
這一刻,大殿死寂,連王振都不敢上前。朱祁鎮立在高階之上,望着那母子相擁的身影,臉色如鐵,眸光卻漸漸晦暗。
殿外春雨初歇,風過玉階,梨花簌簌而落,一瓣正飄入太妃鬓邊,仿佛她不再是那被誣的舊日罪婢,而是一個不屈的母親,用盡全身力氣,去守護她唯一的兒子。
“不好了,不好了......”隻見一位女官慌張的跑進殿來,循聲望去,是唐雲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