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将至,郕王府的夜沉得像一口壓着火焰的深井。
窗外梧桐陰影斑駁,汪硯舒穿着鎏金護甲疾步而來,甲片在檀木窗棂上劃出刺耳的嘶響,如利爪刮心。她素來喜金華重飾,此刻卻隻覺這铠甲沉如千鈞,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已是三更,朱祁钰的書房依舊燈火未熄。那盞孤燈将他伏案的身影映在窗紙上,身形挺拔如劍,筆直卻冷漠,仿佛世間一切情感都無法靠近那柄劍鋒。
“王妃,該用安神湯了。”陪嫁嬷嬷弓着腰,捧着藥盞小心翼翼地勸道。
“滾!”
一聲怒吼,藥盞被掀翻,滾燙的湯汁濺濕裙擺,瓷片迸裂在青磚地上,如同她一個月又一個月,被捧高又被摔碎的幻想。
三月前,她以郕王妃之名風風光光嫁入王府。卻不曾想,洞房之夜他便在她面前潑盡合卺酒,冷聲道:“汪姑娘想要的,本王給不了。”從此,她日日面對的是一座高牆,一扇緊閉的門,還有他那雙看她仿佛隔着冰河的眼睛。
書房内,朱祁钰的筆尖停在《武備志》上,墨汁一滴滴淌下,正好落在“火器”二字上,暈開一灘似血的墨團。
門外傳來輕巧的腳步,繡履踏過長廊,像蛇信在夜風中遊走。
“殿下。”成敬推門入内,低聲禀道:“王妃又往宮中遞了密折,說王爺深夜研兵圖,疑心難測。”
“讓她去。”朱祁钰冷淡回聲,眼神卻落在袖中那半塊玉珏上。玉已殘破,光卻未滅,那是從杭令薇“屍身”手中取回的,他日日攜于身畔,如将心口的柔軟封進玉中,隔絕于人世。
“告訴趙五,把西山庫的‘廢鐵’送去她說的位置。”他拈起一頁情報,眼神沉如止水,“她不是愛演戲?成全她。”
而宮中此時,卻是另一番風雨壓頂。
清甯宮内,孫太後正倚在嵌寶高椅上,眉眼冷厲如霜,指尖撚着佛珠,輕輕一頓,那串佛珠便随着她手腕一轉,落在汪硯舒面前。
“廢物!”一聲冷喝響徹殿宇。
鎏金護甲猛然掐進汪硯舒下巴,強迫她仰頭。太後的指套鋒利,已在她細膩的臉頰上劃出一道血痕。
“哀家三月給你封王妃之位、禦賜賞赍,換來的消息,卻隻有四字,‘苦讀無錯’?”
汪硯舒跪在金磚之上,冷汗涔涔,卻強撐着回道:“臣妾......發現他心口,始終佩着一塊碎玉。他……可能……仍未放下那位杭尚宮。”
“啪!” 孫太後一巴掌甩得她臉偏到一側,金钗斜墜,耳邊嗡鳴作響。
“哀家要的,是他勾結誰,藏着什麼,謀着什麼!”她咬字冷厲,“不是這些兒女情長的酸話!”
“你既嫁給他,就要為哀家剖得出郕王心中每一道暗線!”太後語氣陡然轉沉,“若是再讓哀家等來一句‘無錯’,那你這郕王妃的位置……也不用再坐了。”
汪硯舒低頭咬唇,血從她口中滲出,滴在地磚上,與額前的冷汗交融,這條路,早就退無可退了。
她隻能咬着牙爬上那座權力之巅,無論身後灑了多少血,堆了多少骨。
她喉頭微哽,垂首輕叩金磚,聲音已然沙啞:
“臣妾明白了。”
孫太後冷冷起身,紅綢簾幕翻飛間,隻留下一句殘音:
“你最好明白。郕王一日不倒,哀家一日不安。”
宮道陰風如線,天色灰沉,像覆了一張巨大的蛛網。汪硯舒跪在冰冷的金磚上,指尖顫抖着撿起落地的銀钗。鎏金鳳首已微微變形,钗頭的珍珠在午後幽冷的光中折出斑駁影影,映出她蒼白、猙獰的臉龐。
那是一張再也無法掩飾情緒的臉,野心被羞辱澆灌,執念被嘲笑焚燒。
曾幾何時,她也是朱祁鎮榻前言笑晏晏的寵臣,一聲“陛下”,便能換來帝王低眉;她運籌帷幄、策謀奪寵,自信能将天下女子踩在腳下。
可如今,孫太後的一巴掌撕破了她精心營造的溫婉面具,杭令薇死後的餘威卻仍舊牢牢籠罩着她的命運。
她低頭看着那枚珍珠,珠面晃出一張陌生的自己,眼尾裂着血,唇角抖着冷,那張臉,似哭似笑,似人似鬼。
“杭令薇……”她喃喃,唇角溢出一絲血,“你死了還要擋我的路,是嗎?”
她舌尖狠狠一咬,鹹腥在口腔中化開,仿佛一劑喚醒舊恨的湯藥。
“那就别怪我……将你埋得更深。”
遠處,鐘鼓司試鳴《破陣樂》,鼓聲铿锵,銅音如裂帛,一聲緊似一聲,仿佛催命的鼓角響徹在她頭頂。風中隐約傳來兵仗司試刃的寒光,奉天殿前的朱門仿佛已化作刑台。她要麼一步步爬上那座台階,要麼,就此萬劫不複。
而此時此刻,郕王府深處,一盞桐油燈悄無聲息地燃着,朱祁钰站在書房中,沉默如冰。
牆上箭靶赫然插着一張紅紙,是汪硯舒的生辰八字。朱祁钰神色漠然,将弓弦拉滿,一箭破空而出,釘入紅紙中央,“硯”字筆畫炸裂,紙屑紛飛,如雪染血。
“我會娶你,”他低聲喃喃,目光如鐵,“也會讓你……跪着哭着求我廢你。”
朱祁钰緩緩收弓,目光掠過牆角那架小幾,上面仍擺着那枚斷裂的比目玉珏,殘玉嵌進燭火,映出燙金銘文:“情意深重,白首同心。
漠北草原,風如刃,雪如灰。王帳中,鎏金彎刀陡然劈下,尖嘯着釘入羊皮地圖中央,“大同”二字血一般裂開。火把随寒風劇烈晃動,将也先披着狼皮的身影拉長在氈帳壁上,光影扭曲如鬼魅,宛若一頭擇人而噬的兇狼。
“好,好!”他咬牙低笑,笑聲像砂礫磨過鐵壁。探子新報被他攥在掌中,紙上朱祁鎮與杭令薇争執的情節一字一句:“明廷那個小皇帝為一個宮女歇斯底裡,連聖旨都撕了……”
“朱家小兒連女人都管不住,還想管天下?”也先猛然仰天大笑,嗓音在夜色中如驚雷劈裂蒼穹,“那江山,他守得住才怪!”
帳下諸将紛紛跪拜,铠甲撞擊如雷,阿剌知院當先割破掌心,将熱血抹在懸挂的戰旗狼首之上:“長生天在上,今日誓掃漢人之門,重建我大元舊夢!”
“兀良哈!”也先揮手甩出一柄金箭令,寒光凜冽,“帶着脫脫不花那個廢物去攻遼東!讓漢人見識一下,他們口中的‘大汗’,也能驅兵千裡!”
他一腳踹翻酒甕,琥珀色的馬奶酒流淌在地圖上,浸濕了“山西”“直隸”數地。那一灘酒液在火光中宛如血泊,緩緩蔓延。
“西路兵,由撒敦取甘州,燒他們的糧倉,不留寸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