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剌知院率部直取宣府,記住,”也先握着彎刀在自己脖頸劃出一道血痕,嗓音低沉如魔:“不要,留,活,口。”
最後,他忽然翻身掀案,将整個《大明疆域圖》狠狠踩在腳下,拔出佩刀指向南天一線金光未明的邊界:“本太師親取大同!破關之日,我要那朱家皇帝,跪着來迎!”
帳外忽傳凄厲鷹唳。數騎縱馬奔至,也先甩手割斷系着明軍戰俘的缰繩。那名斥候還未逃出三步,萬箭齊發,如狂風暴雨。血染荒草,屍首頃刻之間成了刺猬。
“祭旗!”
号令一出,萬騎如潮。火把紛紛燃起,鐵騎繞着屍體奔騰狂舞。烈焰卷上俘虜身上的明軍戰袍,燒出“正統十四年”四個焦黑字迹,在火光中扭曲扇動,仿佛末日谶言。
也先翻身躍馬,九斿白纛獵獵高揚,銀盔下他雙目如鷹:“聽好了!此時此刻,朱家皇帝正在内宮,與一個女人耳鬓厮磨!”
“我們卻在為祖先複仇,為草原雪恥——”
十萬鐵騎應聲怒吼,如海嘯席卷蒼茫大地:
“踏平中原!太師萬歲!”
狂風吹動草原盡頭的黑雲,鋒刃出鞘,戰火将起,北方的狼群,已經嗅到了血的味道。
龍涎香混着朱砂墨的氣息在殿中缭繞,像一條無形的蛇,悄然纏繞在每個人的心頭。杭令薇執着墨錠的手穩若磐石,指骨卻泛着細微蒼白。朱砂在硯台中一點點暈染,緩緩蕩開,宛如一灘剛淌出的鮮血,在黑石上蜿蜒成河。
朱祁鎮斜倚在龍椅上,眼中醞着不明情緒。他手指不動聲色地在一封奏折邊緣摩挲,茶漬暈開,正好掩住了那句顯眼的“郕王私調兵械”。他将手擡起,指尖不輕不重地敲在案上。
“愛卿看看這個。”他把那封奏折推到杭令薇案前,鎏金護甲冷光一閃,重重落在“郕王”二字之上,聲音輕,卻仿佛将整個殿堂的空氣敲碎。
“可算說到朕心坎裡了。”
杭令薇垂下眸子,眼睫低垂如翼,投下兩彎冰冷的陰影。奏折上徐有貞的筆迹肆意張狂:“郕王夜會邊将,意圖不臣。”紙張發黃,她認得那紙質,是她三日前故意遺落在通政司的舊卷,紙背以礬水隐寫“僞證”二字,隻有在火烤之下才會顯現。
“臣不敢妄議國事。”她語聲沉靜如水,墨錠在硯中轉出圓潤的弧線,“隻是……”
她的指尖忽然一頓,像是擦過了什麼冰冷的骨刃,“陛下若因一紙偏詞,就斷親王忠奸,那怕是寒了天下忠心,反叫真奸佞趁勢而起。”
話音未落,硯台内朱砂猛然迸濺而出,濺濕了案前的奏章,仿佛血珠炸裂。
“杭令薇!”朱祁鎮暴然起身,袖袍獵獵,怒氣裹着火焰。他猛地掐住她的脖頸,将她從案後扯起,龍紋袖口一掠,掃翻了半案茶盞,滾燙的茶水灑在她胸前,濕透了官服,也燙透了皮肉。
“到這時候你還敢護他?你的郕王,早就娶了汪氏為妃了!”他聲音低沉如地底滾雷,幾乎要把這句話碾進她骨血裡。
杭令薇被迫仰首,呼吸艱難,脖頸被勒得泛青。她望進朱祁鎮眼底,卻隻看見一種瘋魔的快意,那是一種施加傷害卻甘之如饴的扭曲。他在享受,享受她失語、失力的瞬間。
可在劇痛中,她腦海卻忽然浮現出那夜朱祁钰懷抱“屍身”時的畫面,他顫抖的指尖在她發間蜷縮,像是怕自己再用力一點,她就真會消失。
她唇角突然微微翹起,笑意像一把寒刀,在朱祁鎮掌心反卷而出。
“原來陛下……也怕了。”
這一句輕如羽,卻帶着針刺般的銳意。朱祁鎮神色微變,掌中力道頓時加重,殿中香爐中的煙突然騰起一縷。仿佛預示着某種不可逆的變局正在悄然轉動。
就在朱祁鎮與杭令薇之間的氣息繃至崩斷之際,乾清宮外忽然傳來一道尖利的内臣高喊,劃破靜谧:
“報——!”
聲音如破竹之矢,直刺殿宇,驚得檐下金鈴輕顫。殿外太監快步奔入,滾落的鞋底雪泥在金磚地面留下一串斑駁水漬。
“啟禀陛下,邊關急報,軍情告急,軍情告急!”
朱祁鎮手中的力道倏然一松,杭令薇幾近虛脫地跌回座案,喉頭泛起一陣腥甜。他卻已無暇顧及,轉而神色一凜,端坐龍椅,聲線冷厲如鐵:
“速速呈來!”
内臣将手中絹本展開,聲音在殿内一字一句砸下:
“啟奏陛下,瓦剌太師也先震怒于我朝貢賞薄,所賜禦馬半數染病難騎,怒斥我大明言而無信,撕毀互市條約,現已分四路大軍逼犯邊境!中軍主力由也先親自統領,三萬精騎正兵鋒直指大同!”
話音落地,殿中衆人皆色變,空氣仿佛驟然凝結,連香爐中的煙氣也呆滞在半空。
朱祁鎮猛然起身,龍袍下擺翻飛,掀起幾案上的折扇與玉鎮。他面色煞白,厲聲喝道:
“胡言亂語!貢馬乃朕親選良種,都由禦馬監嚴加管馴,怎會染病?!脫脫不花呢?他與我大明素來交好,為何默許此事?”
内臣額頭冷汗如雨,聲音卻不敢遲滞:
“大汗脫脫不花已遭也先軟禁于營帳,其權早被架空。東線邊防,亦正遭其親信部将阿剌知院進攻,烽煙連天!”
“夠了!”朱祁鎮猛拍禦案,金漆卷軸跌落于地。
“即刻撥三萬精兵,命大同右參将吳浩領兵駐防貓兒莊,以死守邊,不得後退半步!”
他拂袖大步下階,聲音如鐵鞭炸響于殿内:
“速傳徐有貞,王文,石亨,高谷,即刻入宮議政。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日便是我大明生死之刻!”
殿外風起,宮鐘嗚咽。朱祁鎮回頭,瞥見杭令薇跌坐于幾前,面如死灰,卻眼神如炬,透出某種笃定。那目光讓他心頭微顫,卻瞬間壓下。
“你不是說要護大明江山?”
他冷冷吐字,“那就讓你看看,這江山,是如何在血火中守下的。”
話音未落,殿門再次轟然開啟,風卷殘燈,宮牆陰影似一頭沉睡千年的巨獸,終于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