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四年十月,居庸關外朔風如刃,山川盡白,旌旗獵獵。
也先的金帳高張于關下,帳前豎起一根十丈巨杆。朱祁鎮被反縛雙臂,淩空懸挂于其上,風卷起他身上那件早已褪色的明黃龍袍,破損的衣襟如敗軍之旗,獵獵作響,宛若蒼涼天際的一道殘霞。粗粝的麻繩勒破手腕皮肉,血水沿指節滴落,迅速在寒風中結成猩紅的霜痂。
他頭發披散,唇色青紫,臉頰因風雪和羞辱而泛白,一雙眼早已失了昔日天子之威,隻剩破碎蒼茫。然而即便如此,他依舊緊咬牙關,不肯哀求一字。
瓦剌騎兵圍繞着旗杆縱馬狂奔,濺起的泥雪與馬糞混雜着肆意的嘲笑,不斷擲向空中那道脆弱卻倔強的身影。有膽大的甚至用鞭梢挑他衣襟,一邊咆哮着蠻語,一邊哄笑着說:“這就是你們中原的真龍天子?”
也先負手而立,目光中盡是勝者的輕蔑。他手執彎刀走到旗杆下,刀鋒貼着朱祁鎮脖頸緩緩上揚,語氣陰冷如鐵:“大明皇帝在此,速開城門!”他仰頭望向城頭,向守将楊洪傳聲,“否則你們的皇帝,就要血濺關牆!”
居庸關頭,楊洪身披鐵甲立于寒風之中,五指死死攥着牆垛,指節蒼白如骨。他望着那高懸于空、曾經至高無上的君主,那一身破袍狼狽不堪,連金龍袍上的繡線也被鞑子潑染得一片污濁。但那雙眼,那雙始終未閉的眼,正透過風雪望向他,用極力的微微搖頭傳遞出兩個字:
“不可。”
他腦中浮現出三日前由錦衣暗線送來的小紙條,上頭寥寥數字:
“陛下有旨,凡遇叫門,皆曰‘社稷為重’。”
楊洪喉結一動,寒意自背脊爬起,他猛地抽出背後令箭:
“弓箭手,就位!”
三百張神臂弩登時列陣,墨甲如林,寒箭上弦,箭簇在曦光未明的天際泛出奪目的冷芒,宛若一場肅穆的葬禮。瓦剌騎兵見狀騷動不安,也先卻大笑不止,猛然一拉麻繩,将朱祁鎮拽至戰陣之前:“來啊,忠臣義士們!一箭穿了你們的皇帝,成全爾等社稷忠魂!”
“放箭——!”楊洪目光灼灼,面如鐵雕,一聲怒喝震徹山谷!
萬箭齊發,破風之聲如鬼嘯狼嚎,一支流矢掠過朱祁鎮耳邊,帶起幾縷被風雪吹得幹硬的發絲,那一瞬,他的眼神卻無懼也無怒,隻是一種令人心悸的、深深的悲涼。
也先站在血霧之中,狂笑着抽刀,将朱祁鎮衣袖割破,蘸上他臂上的鮮血,縱筆在關牆石面寫下八個大字:
“大明正統皇帝在此。”
血字森森,如山河之辱。
“明日宣府,後日大同!”也先回頭高喝,“本太師倒要看看,你們漢人還有幾根硬骨頭!”
是夜,狂風暴雪突至。朱祁鎮被重重鎖入囚車,冰冷的鐵鍊纏繞四肢,鐵鐐在車底叮當作響。他蜷縮在滿是尿漬與血迹的稻草間,耳邊是瓦剌士兵堆砌明軍首級的聲音。骨肉被抛落時砸在地上的沉悶回響,宛若舊夢中的宮鐘,卻一次次敲打着他的魂魄。
忽地,一顆血淋淋的頭顱被踢至車前,滾滾而來,停在他腳邊。那是邝埜,他記得那張臉,是曾在奉天殿上勸他莫親征、莫托權的忠臣,今日卻怒目圓睜,死不瞑目。血從頸中汩汩而出,在車底鋪開一攤猩紅,仿佛控訴,又像泣訴。
朱祁鎮顫抖着擡手,指尖輕觸那已冰冷的額角,喉間湧出啞聲一線:“朕……錯了。”
遠處,土木堡殘垣斷壁,秃鹫盤旋,天邊血雲壓頂,如龍泣山川,映得這位昔日皇帝的眼神,再無半點帝王之威,隻餘一個恰似亡國的之人,孤魂在籠,生不如死。
次日破曉,天未亮透,宣府寒風如刀,卷起漫天黃沙。總兵羅通身披鎖子白甲,登城遠眺。關外旌旗遮天,鐵騎列陣,戰鼓如雷,壓得整座邊城喘不過氣。
風雪間,一道血影被推至陣前。
朱祁鎮面色蠟黃,脖頸間彎刀橫陳,雙腿早已站不穩,靠着瓦剌士兵拖着才未倒地。馬蹄聲雜亂中,他艱難仰起頭,目光越過紛亂人影,望向那熟悉的關城高處,喉中發出一聲破碎的低呼:
“羅……卿家……開門……” 聲線如斷弦,宛若腐鐘回音。
城頭之上,羅通面色如鐵,須發皆動。他久久未語,突然在風雪中重重跪地,頭盔撞在冰石上發出沉響。
“臣聞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他長身而起,雙目血紅,猛地一揮帥旗。
“落閘,封關!”
甕城鐵門轟然合上,如鐵甲閉阖,隔絕了最後一絲妄想。
“若陛下真念百姓蒼生,請殉國以全大義!”
話音一落,瓦剌陣中爆發出一連串怒吼。也先臉色扭曲,猛然揮刀,在朱祁鎮頸側劃出一道血線,鮮血飛濺,在雪中洇開绯紅。朱祁鎮踉跄着跪地,臉色慘白如紙,額前冷汗滾落,低聲呢喃:“好……好個……忠臣……”
血水滴落在一卷朱紅帛圖上,模糊了“宣府布防圖”的邊角。
十月廿三,大同以北,飛雪漫天如白絮傾盆。
郭登白衣素甲,立于城頭。風獵獵掀動他身後的戰旗,他卻目不轉睛盯着城外。
也先駕下,朱祁鎮被死死綁縛在沖車之首,裸露在凜冽風雪中,額角因失血而泛出病态紅暈。皮開肉綻,衣袍盡染血污。
“郭将軍!” 也先獰笑着揚起馬鞭,一鞭抽得朱祁鎮背上鮮血迸濺,“再不開門,本太師就讓你們的皇帝血灑這關牆!”
郭登閉目,深吸一口寒氣,那是北風中裹挾着血腥與家國之氣。他猛然睜眼,雙目如炬,奪過身旁鼓槌,重擊戰鼓。
“咚——!咚——!咚——!”
三通戰鼓震徹山谷,天地間萬籁俱寂。下一刻,大同城門轟然洞開,雪中一線鐵騎如鬼神破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