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投降的敗兵,而是五千重甲死士,銀甲黑盔、刀槍雪亮,殺氣沖霄!
當夜,大同急報傳入京師。乾清宮中,朱祁钰伏案批閱軍報,登基以來連日的勞累使他指尖顫抖。他一擡眼,望見報中一行字:
太上皇被困大同郊外,死士營已奪還沖車。
“啪——!”
茶盞碎裂,碧螺春洇在案上的《瓦剌行軍圖》上,墨與茶交融,正好暈開杭令薇曾标注的那處紅圈:“第三伏擊點·西陽溝”。
他的手掌緊攥血書,骨節泛白。朱祁钰強壓住心頭如狂風呼嘯的怒意,低聲喚道:“于謙!”
于謙匆匆步入,還未開口,便聽朱祁钰已下令:“朕要親率三大營,馳援大同。”
“萬萬不可!”一道女音突兀響起。
宮門外,杭令薇疾步而入,披風尚沾着寒霜,手中一封密信未幹,印着瓦剌軍旗的狼首火漆印清晰可見。
“這封是屬下潛伏敵營之人今晨送出!”她步上丹墀,指尖劃過圖卷,“也先佯敗于大同,實則誘我軍出陽和。居庸關下,伏兵十萬,已埋伏三日。”
她目光直視朱祁钰,聲音冷靜得近乎冰寒:“陛下若輕舉妄動,恐全軍覆沒,父兄俱失。”
朱祁钰咬牙,拳頭緊握:“可是……那是朕的兄長!”
杭令薇輕聲道:“陛下是萬民之君,天下皆為兄弟。”
她緩緩跪下,雙手捧起密信:
“為江山社稷,請陛下三思。”
這句話,如一瓢冷水潑滅胸中火焰,卻也如一道鐵錘砸在心骨之上,讓朱祁钰眼眶微顫,喉嚨哽咽,一字未吐。
黃沙漫天的寒夜中,瓦剌王帳竟點起琉璃宮燈,設起一席仿漢之宴。案幾之上,金樽玉盤,鵝卵石炭爐中翻着油光發亮的整羊肉,空氣裡彌漫着血脂與馬奶酒交織的腥膻氣息。
也先身着鑲金皮袍,坐在主位,手執一根半焦的羊腿骨,豪笑一聲,将肉塊撕下一半扔向坐在下首的朱祁鎮。
“陛下,”他語氣故作恭敬,實則充滿嘲諷,“此烤羊腿可是用你們大同守軍脫下的铠甲包烤的,外脆裡嫩,血腥恰好。”
瓦剌将士大笑聲震帳頂,有人高呼:“我看這肉裡還帶着漢人書卷氣!”
朱祁鎮面無表情地接過,也不躲避,也不怒罵,隻是低頭将肉撕下一小塊,木然咀嚼,仿佛吞下的不是炭火殘膳,而是剜心之痛。他的眼中毫無波瀾,卻在指尖悄悄掐緊衣袖内暗藏的瓷片,那是他入俘前親自藏于小靴内的,三月未曾動過。
正當此時,帳外忽然傳來一陣飄搖的笛音,細細柔柔,竟是金陵小調《楊柳翠》,曲調曾在禁中夜宴傳遍,如今卻響起在草原殺帳中,宛如針刺朱祁鎮耳膜。
“啟禀太師!”探子掀帳跪地,身後簇擁着一衆身着漢服的降臣,為首者赫然是王振舊部,手中高舉一卷明黃絹帛,“奉旨獻《九邊糧倉圖》,願降!”
也先眼神一亮,翻手收起酒盞,大笑:“好!這可是意外之喜!”
他一腳将絹帛奪過,展開抖平,笑意愈濃,繼而又一腳将領頭的降臣踹到朱祁鎮跟前:“你看看!這便是你親封的内廷官,如今還不是跪在我也先腳下?來,給你們舊主磕幾個頭!”
朱祁鎮低頭,看着那名降臣額頭緊貼泥地,正顫聲請罪:“陛下……小人實為無奈……”
忽而,一抹寒光乍現。
朱祁鎮猛地暴起,袖口中一片掌心大小的碎瓷如割喉利刃,寒光未及照清,便已劃破那降臣咽喉!鮮血噴湧而出,濺滿了那幅《糧倉圖》的邊角,原本隐沒在歲月色澤下的一抹淡痕,被血水一染,赫然顯現:
“僞。”
朱祁鎮手中還沾着血,面上卻再無一絲表情。他緩緩轉首,望向也先,聲音低啞而冷冽:
“朕生來不識忠良,誤信閹豎,鑄成大錯。今既困于此,若能用我性命,換我大明一絲清明,死又何妨。”
他目光堅定如鐵,直視敵酋。
“但若朕今日為命苟活,聽你這等狗叫之輩羞辱我漢家氣節,那才是真死。”
也先一怔,繼而哄然大笑,眼角卻微微抽搐,似被激怒,又似被逼至刃口。手中彎刀緩緩拔出,鋒刃反射火光,映出朱祁鎮血染的面龐。
那一刻,滿帳寂靜。
也先眯起眼,盯着朱祁鎮,嘴角扯出一個危險的弧度:“你倒是比本太師想的……多了幾分骨氣。”
帳外,一道白鷹掠過瓦頂,爪下墜落一封明密軍報,遠方已隐隐傳來号角回音。
風起,大雪欲至,北地之夜,又将風雲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