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曦光微曛,永甯宮的窗紙尚透着淡淡涼意。
杭令薇一如往常,親手為朱祁钰整好朝服,目送他離宮赴早朝後,才由茗煙攙扶着去了甯安宮與坤甯宮請安。
吳太後仍是那般威儀沉靜,汪硯舒則笑意盈盈,目光卻不時流轉揣度,她心知這些禮數一絲不能怠慢,仍眉眼溫婉、言語周全地應對着一切。直到回宮,她才略覺一身疲倦倏然襲來。
此時,宮人早已将新鮮出爐的早膳備好,都是朱祁钰昨夜叮咛禦膳房特别準備的:“要和貴妃口味,樣樣清新爽口,讓貴妃胃口好,吃得歡喜。”
杭令薇落座,宮女小心翼翼地掀開銀蓋,一時間香氣四溢,紅棗銀耳羹泛着琥珀色光澤,荷葉糯米餅蒸得軟糯可口,還有一道百合粥,是她最愛之物。
可不知為何,今日她竟提不起半分胃口,眼見佳肴,卻如嚼蠟。才勉強嘗了一小口,胃中忽覺翻江倒海,洶湧難忍。
她捂住唇,急道:“撤了吧,快!”
茗煙一驚,忙上前将她扶住,輕撫着她的背脊,語氣滿是焦急與擔憂:“娘娘,您這幾日總是倦怠無力,食欲不振,這可不尋常啊。奴婢瞧着,怕是要請太醫前來為您診診。”
杭令薇緩緩坐定,臉色比方才更加蒼白,額間滲出細密的冷汗,卻仍搖了搖頭,語氣虛弱而平靜:“不必驚動太醫院……若請太醫,勢必要過乾清宮……阿钰若知了,又要擔心。”
她頓了頓,低聲道:“去請唐雲燕過來。隻告訴她來診寒疾即可,不許聲張。”
茗煙心中一動,似乎明白了幾分,眼中掠過一絲驚喜與不敢置信,卻仍強自鎮定地點頭:“是,奴婢這就去。”
望着茗煙遠去的身影,杭令薇獨自靠在軟榻之上,心口跳動得比往常更加清晰。
半柱香的功夫,茗煙領着唐雲燕快步進了永甯宮。室内光線柔和,窗外初陽斜照,照見軟塌上那位靜卧的貴妃娘娘,面色略顯蒼白,神情疲憊。唐雲燕一見狀,心中一緊,急忙趨步上前,溫聲喚道:“杭姐姐,茗煙說您不适,我便立刻趕來了,可有哪裡難受?”
自杭令薇回宮後,特請旨将唐雲燕封為尚宮局女官,位列五品,和她以前領的同樣的職務。她深知唐雲燕素來穩妥嚴謹,又能體察人心,便信任有加,将内廷諸事皆托付于她。而朱祁钰對她更是言聽計從,幾無猶疑,當日便下旨允準。
杭令薇倚着繡枕微微颔首,語氣虛弱卻仍溫婉:“雲燕,來替我診診脈吧。近來總覺胸悶氣短,吃不下東西,早晨還惡心幹嘔了幾回。”
唐雲燕不敢耽擱,素手輕搭在杭令薇纖腕之上,屏息凝神片刻,眉眼間驟然泛起一絲驚喜。她輕輕收回手,眼中滿是欣悅地說道:“杭姐姐,是喜脈!你有了身孕,怕是已有月餘了。”
杭令薇聞言一愣,仿佛未曾聽清,怔怔地擡手覆在小腹之上,聲音輕若羽絮:“當真是……有喜了?”
唐雲燕點頭如搗蒜:“确是喜脈無疑,恭喜姐姐,賀喜姐姐!”
屋中一衆宮人頓時驚喜不已,紛紛低聲道賀,茗煙更是喜極而泣:“娘娘懷了龍種,陛下一定高興壞了!奴婢這就去乾清宮禀報——”
“慢着。”杭令薇卻伸手輕攔,語氣中竟含着一絲促狡與溫柔,“先别急着說。再等幾日,由我親自告訴阿钰,給他個驚喜。”
她眉眼舒展,神情柔軟,像一朵初綻的春梅在寒雪中悄然綻放。腹中這個小生命的降臨,不隻是延續了朱祁钰與她之間的情意,更像是命運贈予她的一份回響,一份重新握住未來的希望。
茗煙和唐雲燕對望一眼,皆露出會心一笑。屋外風吹宮燈微晃,陽光灑入的那一刻,仿佛整個永甯宮都溫暖了起來。
景泰元年九月,秋意漸濃,皇城之内卻格外寂靜。按理說,這是大明天子的萬壽之辰,應當張燈結彩、朝賀齊鳴,百官入賀,萬民同慶。可今年,紫禁城裡卻不見絲竹管弦,不聞笙歌起舞,隻有檐角随風輕響的金鈴,仿佛在低聲絮語着某種無聲的歎息。
朱祁钰早在數日前便下诏,明令不設壽宴,不受朝賀,不納貢禮。他将原本用于慶典的銀兩盡數撥入軍需營,用于邊疆守禦修繕、将士安置、戰後赈恤等急務。土木堡之敗、北京保衛之戰,雖已過去一年,卻仍如沉疴舊夢,壓在他心頭。眼下國庫空虛,實無心奢侈鋪張。
可實情之外,更有深意藏于心底。
他從未真正有過一個“生辰”的概念。兒時不過是微寒宮角中,與母妃共度的一盞薄夜。那時的他,身為庶子,身份卑微,每逢生辰不過是母子二人合席而食,一碟素糕、一盞清茶,母妃替他縫一件衣裳,便算過節。冷月無聲,風燭零影,那些年幼的記憶,是他至今最深的寂寞。
即便如今登上了九五之位,君臨天下,卻也無一人真正知他冷暖。那些朝臣的賀表、權貴的酒宴,不過是粉飾太平的儀軌與應酬,冷暖自知。他不願再在這些虛華中演戲,隻願将這日子,歸于平靜,如同往昔,隻與心中摯愛共度一夜,便已足矣。
他坐于禦案之前,目光落在一張并不顯眼的絹帛上,那是杭令薇親手繪的一幅墨梅圖,款署“願君如月,常照我心”。那一筆淡墨幽香,勝過世間萬千禮儀。他輕輕觸着畫角,唇邊浮起一抹不易察覺的溫柔弧度。
雖說朱祁钰下旨不過生辰,不設宴、不受朝賀,但天下臣工與後宮嫔妃們的心意卻未曾因此稍減。乾清宮内,禮物早已堆滿了整整一間暖閣,錦盒羅列、香囊玉器、字畫古玩,不一而足,皆是恭賀聖壽的供品。
成敬手執金邊禮單,躬身在側,逐一核對:“啟禀陛下,這是兵部尚書于大人所贈一方琺琅墨盒,上刻‘慎終如始’;這是坤甯宮皇後命人呈送的金絲蓮花錦被,寓意百福并臻;這,是禮部奉上,乃群臣聯名撰寫的《萬壽頌》……”
“嗯,都有心了。”朱祁钰靜坐于禦座之上,面色淡然,指節輕叩着扶手,似在應付,又似在等待。
成敬說得起勁,忽聽朱祁钰打斷他,聲音裡透出幾分刻意掩飾的輕快:“小薇呢?永甯宮貴妃娘娘送了什麼來?朕要先看看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