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蘭低頭下視,馬車極高,她的雙足離地有約三尺。
齊瞻身高腿長,又本就有禦射的功夫,長年累月地習武,縱身下馬不在話下,可她疏于鍛煉,連建章宮都沒怎麼走出過,跳下馬車實是困難。
戚蘭擡眼看向幾步外的齊瞻,身姿高挺,玄衣不亂分毫,逆着日光面對她,看不清面上神色。
她想起,在她幼時,老國師杜撰過一位煞神,青面獠牙,一身黑衣,專用來吓唬她。
齊瞻豐神玉貌,非是青面獠牙,但那雙冰冷的眼眸更懾人。若真有煞神,恐怕也不過如此。
戚蘭雙眼微阖,慢慢盈起一抹微笑,動手挽起裙袍,整理出一個便于行動的樣式。
“蘭謝過陛下指教。”
足底鑽心的疼痛傳來,戚蘭一手扶于車軸極力忍耐,白着面色緩氣。
齊瞻就站在兩步開外,冷眼看着她低頭整理衣帶裙帛。
離得稍近的宮人深知陛下壓着怒火,無一人敢靠近,垂首斂目,都不敢多看一眼。
戚蘭尚未緩過氣來,便眼見齊瞻轉身朝太廟内闊步走去,一行内侍宮人腳步匆匆地跟上。
她知陛下的意思,是要她也跟上。用力在車緣撐了一把,她便忍着疼痛朝裡走去。
每走一步,都如踩在刀尖一般,但戚蘭盡力咬着牙保持神女的端莊儀态,祭祀禮儀莊重,若腿腳失衡,則為大不雅。
距離正式祭拜還有些時候,戚蘭在去祭拜禮殿的路上被一内侍攔住。
這便是方才跪在馬車之下的内侍,方才跪伏着還看不清模樣,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長得十分清秀,白皙俊瘦,眼睛格外漂亮。
少年先是感激一笑,笑得小心又羞怯:“神女心腸慈善,奴婢十分感激,宮中沒什麼人把奴婢當人看,神女愛護,奴婢知道。”
羞澀的笑意卻又轉瞬即逝,他忐忑惶惶道:“奴婢固然高興,可又不得不憂慮,班公公吩咐奴婢做腳凳,奴婢未能做好,陛下也因此不高興,奴婢怕……”
戚蘭聽他話裡意思,是害怕班榮再問罪?
“此事因我而起,并非你的錯。”
少年搖頭不止:“也隻有神女這樣認為了。”
戚蘭思量片刻,隻道:“你想要我保你?我不能承諾,但若可以,我定盡力。”
少年眼睛明亮,恭恭敬敬行了大禮:“必日日供奉神女。”
過了些許時候,儀仗後半也抵達了太廟,曆春急急趕到戚蘭身邊,方才知道太廟門口發生的種種。
曆春恨不能大罵齊瞻一頓,又隻能憤憤壓下心頭怒火,扶着戚蘭在偏殿裡練步。
正式祭天之時,須由國師引着君王入殿祭拜,戚蘭走多了幾步路,風姿清逸,腳步上已經看不出受傷的端倪。
因而當神女飄搖而來時,諸人都不由得屏息凝神。羅绮執素腰,極服妙采,繡衣輕振,蘭芳桂步,神女就像是自雲霧中走來,飄然如仙。
戚蘭行在前,引着君王登殿祭拜,卻被齊瞻鉗制住手腕,不得前行。
戚蘭掙脫不得,僵持良久,隻能退後半步,由着齊瞻走在前面。
“朕乃天子,要異人引路?”
齊瞻長指略一松開,戚蘭就執着地上前,仍要進行未竟的禮儀。
儀式都已進行到這一步,她若不能進祭天的正殿,可算前功盡棄。
齊瞻本就含怒,被這樣一擾,雙眼便滿溢戾氣,單手扶于劍柄之上,掌下按着力道。
陛下并非良善,且本就厭惡她,剛剛更是被她惹出怒意,戚蘭知曉自己此刻已是在觸碰他的底線。
但戚蘭不想退讓。
她挺直脊背,輕聲道:“陛下若棄蘭,即是見罪于神靈,有負于天地。”
齊瞻很想拔劍,像他取無數人的性命一樣,在她細白的脖頸上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欺世盜名,自诩正義清白,她表面上最是溫和不過,卻讓他惱火,她的清高好像無時無刻不在挑釁他。
掌心的劍柄松了又握,握了又松。目光在她纖細的脖子上流連,不必用劍,指腕稍稍用力就能擰斷她的筋骨。
但如此又太松快,太簡單,甚至是成全了她。戚氏神女隕落,還有更精彩的方式。
齊瞻最終嘲諷冷哼了一聲。
他沒有動作,祭典如期進行。
戚蘭在祭典間隙撩起衣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皓腕被用力攥出的紅痕久久未消。她取出絹絲帕子,輕輕擦拭。
手上動作一頓,擡眼撞進了君王布滿陰霾的眸子。
隻是随意擦拭,不知為何,又觸犯了天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