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蘭婉拒的話在喉間轉了轉,又生生咽下。
早聽聞陛下性情不定,今日得見,戚蘭更曉他絕非可以好商好量之人,自己本就惹他不喜,恐難再拂逆其意。
隻要能随聖駕去祭祀,便還能保留戚氏幾分顔面,即便陛下一時不會愛重戚氏,起碼建章宮不至于徹底被冷落,弟子們的日子也能松快些。
戚蘭從前養在建章宮内,真正有如山中神女,獨居避客,十幾年也未曾離開過建章宮幾回,與貴人們相見也大多是匆匆一面,寥寥數言。
她避客之時,學習星象占蔔、醫術算學,心思純然都撲在這些上,自然也不會想到詢問老國師為何不讓她與人往來。如今好似乍然見了天日一般,諸事無所适從,也偶爾會心生疑問,卻又實在無人可問。
如今建章宮由她一人支撐,她不能再如從前一般全心修行不問世事。
她眼下才算剛剛學習如何與陛下這般的貴人相處,便自誡數遍,萬事謹慎。
高車驷馬,華蓋蔽頂,帝駕十足寬闊,戚蘭與齊瞻兩人同乘,各自坐一側,不遠不近,剛好是能聽到彼此說話的距離。
齊瞻目視前方,從建章宮門到雍門一路似乎沒有與她說話的意思。
雍門聚集了不少百姓,早有兵衛管制,不可靠近祭祀儀仗。百姓便站在稍遠處,見了馬匹華蓋,三三兩兩跪拜,口中高呼“萬歲”“神女娘娘”。
戚蘭坐在高高的車馬之上,隻見得人流如潮,被一線黑甲隔斷。從前她随着老國師參加祭祀,也是居于封閉的馬車中,這是她頭一次在人前露面。
人群呼聲愈高,班榮跟在帝駕之後卻是十分不悅。
君王與國師同行,起初還有些拜萬歲的,車駕駛近,便隻剩一片“神女娘娘”的喚聲。
戚蘭一身五彩鮮亮顔色,雲袖揚展,袖端的翠綠長翎羽在風露中卷纏着飄動,肌膚白透,倒真是玉塑神仙一般的人物,與曆代戚氏國師一樣,形貌總是很能唬人。
但班榮第一回見戚蘭時,驚豔之感也隻是淡淡,無他,隻因他常侍奉陛下左右。
先帝寵信方士,其中不乏鶴發童顔或是仙露明珠,卻都不及陛下從宮外接回那日,疏疏落落一支素簪,眼眸明亮,湛然若神。
陛下如今雖然氣質大變,相貌身姿依舊,且更添深沉君王威勢。
百姓皆拜國師,無非是将眼前神女與百年前的戚洵想到了一處。
戚洵的星樓登仙圖流傳甚廣,百姓先是聽得星樓鐘聲,又親見了神女現身,飄然若仙,眉心朱痣赫然,任誰也克制不了心中激動。
可見神女敲鐘是個思慮過的主意,可更添一份美名,也是告知所有人,戚氏徒的分量。神女可不是什麼閉門多年的避世之人,她分明很懂得如何收得名利。
班榮目中生出鄙棄之色,餘光卻見陛下毫無不悅神情,甚至還噙着笑意若有所思。
他本不解陛下為何請神女同行,現下又有些想明白了,陛下似乎樂見神女借戚氏名聲,戚氏神女越受崇敬,他越有興味。這又是為何?
一直到儀仗行至太廟前,齊瞻與戚蘭說的話也沒有幾句,隻随意問了神女平日裡有何喜好,戚蘭一一答過便也靜坐無言。
車馬停下後,齊瞻沒有動作,微笑着請神女先下馬車。
戚蘭颔首,正欲下車,卻生生頓住。
車馬之下跪了一個小太監,以背作凳,示意戚蘭踩上去。
“方才神女說你喜潔,朕想,尋常的腳凳未必合你心意,如此可好?”
戚蘭一手扶在車轅上,不自主捏緊。
她雖知有貴人喜好作踐奴婢,卻從未親眼見過,更不必說讓她親身去做作踐人的事。
身後之人的聲音低沉緩慢,仿佛毫不在意,真的隻是在說為她換個腳凳。
她收了邁出的半步,微微側頭,視線避開那個内侍,語氣生硬道:“勞陛下挂心,還請為蘭換上尋常腳凳。”
齊瞻又不再言語了。
背對着沉沉不語的君王,戚蘭僵了脊背,黛眉緊蹙,不打算順從。
她抿唇輕吐一口氣,又坐回了原位,竭力柔和道:“陛下見諒,我不慣如此。”
齊瞻黑眸凝沉,敏銳地察覺到她柔和語氣中的冷硬,讓他厭惡的清高姿态。
“儀仗衆人都在後,離得遠,看不清腳凳模樣,神女何必猶疑?”
“什麼?”
他以為自己是不願在衆人面前踩人脊梁?
戚蘭無意惹惱他,自認為面色平靜,态度溫和,卻仍然眼見着面前的君王流露出微愠。
齊瞻盯她片刻,俯身靠近,龍涎香侵蔓而來,迫人窒息。戚蘭眼睫微顫,清淡回視,指尖攥入掌心,面色仍端莊不顯。
齊瞻起了半身,厚重的玄色華服拂壓過戚蘭的裙帶,輕敏縱身,也看不清他如何動作,就平穩落于地面。
戚蘭怔了一瞬,雖不知他怎樣下的馬車,卻清楚一點,他并未踩在内侍背上。
“陛下有仁慈之心……”
她話至一半,就被齊瞻打斷——
“朕不踩,是因為朕用不上,神女若覺得無妨,也可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