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蘭想起當日齊瞻要求的所謂三日,自己既未應,豈有強求之理。
“我已竭力,三日,陛下是強人所難了。”
齊瞻收卷了一卷奏章:“神女主動找上朕,又怪朕強人所難。”
燭火映在他冷厲的側臉,跳動落影,晦暗不明。
“且朕早說過,朕的病症因你而起,你為朕用心本就是理所應當。”
戚蘭蹙眉凝眸,這話他并非第一回說,真正霸道無理至此?要将十年的舊病怨在她頭上?
“惟願君王安康,此為我身為國師之職責,職責之外,陛下寬宏,勿作苛求。”
“苛求?”齊瞻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聲,複又看起了奏章,也不告知戚蘭召她前來有何事,隻将她晾着。
窗外雨聲不止,戚蘭隻能安靜坐着等待。
齊瞻翻閱奏章,五指翻轉,勁長的中指之下隐約露出些紅色,藏在竹簡陰影下看不真切。齊瞻提筆擡手,戚蘭便看清,他經脈交錯的右手背有一條極長的紅疤,從中指指根攀爬延伸到腕下袖中。
還欲再看,他手腕又微微一翻,那疤痕便隐入陰影之下。
不知過了幾時,殿外有人輕輕叩門:“陛下,快要亥時了,湯藥已經煎好。”
齊瞻自竹簡堆中擡起頭,目光輕瞥過戚蘭,道:“進來。”
内侍端着描金的小盅進來,幽幽的藥味飄散,苦澀中帶有微酸,正是戚蘭奉上的酸棗仁湯藥方。
内侍往象牙瓷碗中斟了半碗湯藥,藥汁苦澀的味道更濃。齊瞻探手取過,仰起頭一飲而盡,另有兩個内侍奉上清水、錦帕,服侍罷齊瞻用藥便乖覺出殿。
酸棗仁湯戚蘭自喝過,添了幾位藥材後也嘗過兩口,苦澀腥氣,入口一股酸味直沖天靈,齊瞻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面無表情地拭了嘴角,随手将錦帕抛在一旁。
戚蘭的目光追随着他手背之上的長疤,似是刀傷,又像是燙傷:“陛下手上的傷……”
齊瞻将手蜷握成拳置于眼下,沉沉道:“也是因你而起,你要為朕治好。”
戚蘭已深知,他這些仿佛随口而說的話深究無用,隻搖搖頭:“我不擅祛疤。隻要陛下失眠之症能好轉,蘭便不勝欣喜。”
齊瞻道:“藥方是否有效尚且不知,朕聽聞今日神女為太後念了幾篇道經,可再為朕念上幾篇。”
戚蘭尚未反應過來,也未來得及開口說話,他便不容置疑地喚人:“來人,更衣。”
等在宣室外的呂喜第一個推開了門,欣喜萬分地催促身旁的内侍宮人:“手腳麻利着些。”
想必是藥湯起了效用,陛下亥時就有睡意,可不是天大的好事!
呂喜匆匆踏進内室,目露驚喜:“陛下是要就寝?”
齊瞻一點頭,呂喜便使喚人又是鋪床,又是擡爐子,生怕誤了一刻,陛下的睡意就散去了。
戚蘭見諸内侍忙成一團,認真思量自己此刻該走。
陛下讓她為他念道經,這本無妨,她既能給太後念,也能給陛下念。
若道經真能為陛下平心凝神,她也不會不願。隻是陛下與太後不同,他向來是不信這些,所以對先帝留下來的方士一概打壓。
既然不信,此刻又讓她念誦,豈不如那日邀她登帝駕一般怪異?
“陛下就寝,我不便再擾,這就先行告退了。”
“神女,”齊瞻适時叫住她,“朕入睡一向艱難,你既為太後念過道經,今晚留在朕處。”
一樣的不容商議質疑。
道經肅穆,若用來清心自然最好,可齊瞻話裡意思,是要她在這裡留一夜嗎?
呂喜也察覺出不妥,且因戚蘭這一劑藥方對她生出謝意,方提醒道:“陛下,神女畢竟是女子,這……”
齊瞻展袖起身,令人滅了一半的燭火,殿内一時昏暗了許多。
呂喜暗自揣摩,低下頭去,又是高興又是自責,陛下難得好睡一次,自己何故又來多嘴多舌。
“神女自請為朕診治,全心挂記朕,不會拒絕這等小事。”
戚蘭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雲袖下的指尖握緊。留她一夜,隻叫她念誦道經哄人入睡,與侍奉的宮人無異,豈非羞辱?
“我願為陛下盡心,便是坐而論道一夜也無甚不妥,可陛下既要入睡,再留我一夜,實乃……”
呂喜一眼瞧見陛下眼中不耐,連忙道:“神女言重了,陛下留您,也是論道啊。神女辛勞,研制良方,如今藥效已至,還請神女再留一夜,為陛下甯心。”
戚蘭抿唇不言,見齊瞻極自然地展臂預備更衣,更知自己拒無可拒,将長袖一拂,轉入屏風之後。
隔着一道屏風,被簇擁侍奉的高挺身影隐約可見。
戚蘭站在炭火旁,身上卻發冷。
自得知齊瞻的病症後,戚蘭一心想着為他醫治,又見他面色不好身有舊疾,不由想要憐惜關照。
今日種種,卻仿佛都在提醒她,何來她憐惜他?他是一國之君,是天下最有權勢之人,他要打壓她,要明裡暗裡羞辱于她,她都隻能接受,不能拒絕。
可為何厭棄她至此,她有千百個疑問也無人可問。
宮人俱退出後,戚蘭仍立在屏風之後。
齊瞻身處禦榻,燭火暗了許多,也能将屏風後映出的女子身影看得清楚,微微垂首,弱質纖纖,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雲氣飄散。
“神女。”
宣室内幾無聲響,隻聽得炭火燃燒的輕響,窗外雨水的聲音響在檐上。
“蘭不便靠近,您就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