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瞻的指節敲在塌邊,她的聲音分明維持着輕穩,卻與惹他厭惡的柔聲細語不同。
或是怕了,或是惱了。齊瞻唇角幾不可見地輕勾,長眉舒展。
“神女那樣遠,朕與你說話都聽不見,還如何……”
他刻意壓低了後半句的聲量,戚蘭不自主問道:“什麼?”
他的聲音更低,戚蘭幾乎是一個字也聽不清,抿唇踏出一步,繞過屏風。
齊瞻散了冠發,烏絲散落,一身牙白寝衣勾勒出長臂寬肩,半躺在鴻羽帳中,眼睫垂下,在眼下落下一小片陰影。
戚蘭此時卻不覺得長睫柔情,更不覺得睡前散發低語的君王可親,她的目光落在床頭。
床頭懸了一柄約三尺長的劍,劍鞘通體銀色,劍柄上纏着一條仰頭的黑龍,是他常日配在身邊的那一柄。
齊瞻也望向戚蘭,她頓在原地,眉宇低垂,菱唇微抿,仿佛抗拒。
窗外雨聲漸重,齊瞻閉了閉眼:“神女,近前來。”
戚蘭蹙眉,稍稍向前幾步便不再近:“不宜再近。”
又補了一句:“陛下自重。”
神女冷肅起來,與平日寬和的模樣大有不同,仿佛很有脾氣。
但此刻殿中隻他們兩人,齊瞻本就沒有給她留任何餘地的意思。
“神女坐于劍下,朕便沒有擔憂了。”
戚蘭呼吸一滞,懸劍于首,對待賊人也莫過于此了。
齊瞻說完,殿中寂靜許久。幾息過後,又輕又急的一陣腳步聲響起,是戚蘭快步走向了門邊。
烏黑高闊的殿門沉重,戚蘭纖薄的身影立在門前,擡手重重叩門。
外頭是班榮開的門,一見戚蘭泛出薄紅的面孔,他心中便知一二,低聲道:“神女是修行多年的,最是曉得大義,您能主動給陛下醫治舊疾,可如今陛下還是難以入眠,您行事何不有始有終?陛下若真的大好,您便是于國有功,眼下有什麼困境也盡可解了不是?”
困境可解?今日在太後處齊瞻已經把話挑明,對建章宮他自有安排,怎會因為她低頭就改了主意了?
戚蘭竭力維持着氣息:“陛下隻是需要一個侍奉身旁的人,班公公安排穩重的人便是。”
班榮自不會輕易就讓她這樣離去,繼續勸道:“神女可知,先帝多次夜召各位仙師,這些都是無上殊榮,神女如今是第一個,此時要走,奴婢都為您惋惜。”
“不必再說。”
戚蘭偏過頭,不欲理會他,卻見旁邊兩個守夜的宮人也圍上來,三人将去路堵了個嚴實。即使他們口中恭敬,也是行逼迫之事一般。
戚蘭後退一步,胸口不由一窒,在宮禁中,竟會遇到強留之事。
“神女!”曆春的聲音從廊下傳來,随即她小跑而來,用肩膀撞開班榮,高聲道,“都散開,你們怎敢如此對待神女!是強盜不成?”
班榮立刻低聲喝止:“住口!陛下寝殿前,豈敢高聲叫喊!”
戚蘭眼睫一顫,冰涼的冷風夾雜的雨汽襲來。
在曆春出現的那一刻,她便悔了。
曆春是她的伴侍,自小陪伴她。神女身邊的伴侍與尋常侍女不同,神女罰不得,故而但凡戚蘭有錯,老國師所罰總是曆春,且要戚蘭自己看着。
自己若是惹惱齊瞻,是否會牽連建章宮諸人?
她們與眼前幾人對峙着,身後傳來低沉一聲:“罷了。”
戚蘭蓦然回頭,宣室内暖而暗的光落在她面上,眼尾一抹微紅,襯得眉心朱痣鮮紅,肩背挺直,卻克制不住地微顫,俨然一副受辱之态。
班榮見齊瞻披了件外袍就出來,忙吩咐左右添衣,卻被齊瞻制止。
齊瞻的目光掃過戚蘭眉眼:“神女回去吧。”
雨較之方才小了些,仍然淅瀝不止,雨滴卷纏在冷風裡吹散。
眼前人眼眶更紅,氤氲出一片水霧,齊瞻眼眸深深,皺眉在身前拂了拂,仿佛被濕漉的雨沾染。
她大膽頂撞固然惹人厭,這幅委屈模樣也并不如他的意。
“殿門關上,濕得很。”
殿門在戚蘭面前合上,曆春方收回瞪視的目光,捉了戚蘭的手試溫度。
然而戚蘭剛從炭火旺盛的宣室裡出來,倒顯得曆春的手冰涼。
曆春讪讪欲縮回手,反被戚蘭握住:“回吧。”
曆春低頭望向自己手上一把單薄的傘:“神女,我們要,走回去嗎?”
來時有太後賜的肩輿代步,眼下,從未央宮到建章宮距離不近,雨勢也不小。
檐角燈籠光幽幽,照亮一片雨幕積水。
卻也沒有别的法子。
重門之聲複又響起,身後的明黃燭光映照在殿前積水上。
班榮在她們身後道:“神女回建章宮,可乘輿而行。”
戚蘭仰頭望向雨幕,輕聲道:“多謝陛下。”
班榮躬身一禮,繼續道:“明日還與今日一樣,會有輿車接神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