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齊瞻走時沒有喚醒她,多睡了幾個時辰,倒也不算很困。距離午時已經沒有多少時候,戚蘭便準備先用些膳食。
比起從前,膳食豐盛精緻了許多。
大長公主住進建章宮,整個宮中一改往日寂寥景象。宮人往來如雲,膳食更豐盛,連熱湯、炭火這些,都仿佛是一夜之間變了。
齊瞻還親口允諾,大長公主走後,一切如舊。
戚蘭舀起一勺松子穰湯,默然飲下。
若隻是顧及大長公主的體面,齊瞻本可以不必多撥兩倍宮人到自己這邊來。戚蘭一直以為,齊瞻那樣好說話,多少有些自己的原因在其中。
她以為自己明白了些許,陛下的确被她觸動了幾分,願意以此為契機與她表達善意。甚至直到昨晚踏入暖意融融的殿中時,她都堅信,她與陛下的關系已經有所修複。
隻是她現在又不明白了。
或許她的确還是太不懂人心,或許他做這些都是出自其他的考量,連溫暖些的炭火,也隻是她的錯覺罷了。
松子穰滞留在喉頭,送了一口湯水,熱悶悶堵在胸口。
曆春看她垂眉斂目的模樣,俨然是食不下咽了。
曆春喚了新撥的宮人将膳食撤下,心頭莫名升起了一陣對老國師的怨氣。
是哪怕老國師讓她代神女受罰時,都不曾生出過的怨。
她與神女長在一處,她也是自小不見外人的,但她絕不像神女一般,總是把人往好處想。
老國師刻意将神女養得極包容又極純善,若他能讓神女一輩子在建章宮不出也罷了,驟然撒手托位,神女這樣的性子,被丢在虎狼窩裡,又顧及着三千弟子,隻有被吃幹抹淨還不能還手的份。
曆春忿忿想着舊事的間隙,宮人已經替戚蘭将發绾好,又為她系了一條淺色的圍領。
戚蘭瞧見她發楞:“在想什麼心事?”
曆春回過神來,隻道:“戚淩為神女收揀竹簡時,問起先國師的手劄何時抄錄好送回。”
老國師去得突然,留了一樁遺願,要他的大弟子護送着他生前的手劄去天昌山,隻抄一份送回宮中存留,他手錄的書簡要與他葬在一個地宮中。
而這位大弟子是一直陪在老國師身邊,出入宮廷各處的。
以至于曆春一直覺得,老國師将他的大弟子戚青與神女的職責完全弄反了。
戚青顯然更适合留在宮中做國師,神女能順理成章去天昌山也更好,不必應付宮中這些亂糟糟的人與事,耗費時間,心力交瘁。
大約是神女有聲名在外,不能遠避。最終,老國師還是這樣安排了。
戚蘭也目露疑惑:“說來奇怪,兩月有餘,天昌山那邊絲毫音訊也無。不過我已發信去,想來過幾日會有回音。”
*
午時後,戚蘭依約出門,殿前大長公主派來贈禮的宮人仍然絡繹不絕,不停地将各色精巧玩意、書籍搬去後殿。
大長公主是長久與方士道人打交道的,贈禮也不見金銀之物,樣樣皆是誠意十足。
戚蘭又在宮門前碰見了等在這裡的岑緒風。
岑緒風先展開了笑顔:“昨夜神女受了涼,貧道還不敢入内直接請見,隻怕打擾了你。”
戚蘭乍一見他,心頭便湧上同情憐惜,他好像什麼也沒做,卻承受下了所有的疑心。
她施禮道:“已經無甚妨礙,岑道長在此處等了多久?”
岑緒風淡淡一笑,不在意道:“也不算久,能等到神女都值得。”
“貧道對神女早有仰慕之心,隻可惜,昨夜相見,還沒能與神女好好論道,最後貧道還弄得那樣不體面,更無顔打擾神女了。”
岑緒風的笑意中有自嘲意味,卻又因眼神爽朗直率,沖淡些許卑色,隻讓人觀之親切坦率。
戚蘭不自主安慰道:“昨夜岑道長受驚了,事發突然,誰也不能預料。”
岑緒風擡眼瞥過她的神色,又将眼眸垂下:“多謝神女寬慰,隻怕除了神女,沒有幾個人願意相信,昨夜隻是偶然,他們都當這事與貧道脫不了幹系。神女不像旁人一般責怪貧道,貧道就安心了。”
他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掩蓋住眸中神色。
在場隻有兩顆星辰珠,他知道自己沒有做任何手腳,還能是誰引了這一出戲?
冤枉他的人,自然知道他與之無關。
大長公主以為戚蘭不會以身入局誣陷他,可他無比笃定。
因為戚蘭會從中獲得實實在在的利益。
“想也是貧道境界遠及不上神女,遇上突發之事,不過平白丢了臉面,神女卻能流傳佳話,令貧道佩服。”
戚蘭聽他言語,不由得蹙眉疑惑:“何來佳話?”
岑緒風微微眯了眼,随即擡眉睜大眼睛道:“神女還沒聽說麼?昨夜之後,宮中就傳開了。”
“幾百年前,初代國師洵親身沖進火場将數卷典籍背出,來回數趟,洵國師毫發無傷不說,連典籍都不曾燒毀一角,甚至有金光泛于典籍上,像是神明相護。”
“昨夜神女入冬池撈取書卷,恰如當年洵國師入火場,神女的書卷浸于污泥中也絲毫不沾髒污,亦有金光護體。”
岑緒風的目光漸漸落到戚蘭眉間的一點朱紅上:“難怪,都說神女是洵國師轉世。神女行事作風,果然與洵國師相似。”
戚蘭越聽越驚詫。
且不深究她撈書卷的行為與洵祖搶典籍的事迹有幾分相似,所謂書卷不沾髒污,不過是她将其抱在懷中拭去了污泥,金光更是無稽之談。
重要的是,不過一夜時間,怎麼會傳遍了宮闱?
這背後定有人推波助瀾,是太後?還是,陛下?
戚蘭現下已經不敢将這些事與陛下想到一起,她既不敢猜測陛下費心為她好,也更怕陛下費心将她卷入她毫不知情的漩渦中。
更何況,這件事,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
她不想要這樣,虛假的佳話。
戚蘭凝眉抿唇道:“多謝岑道長告知,事發突然,此事也是實在偶然,宮中所傳,委實言過其實了。”
岑緒風隻笑:“光顧着和神女閑話,險些忘了事,大長公主邀神女前往天梁宮一聚,神女可有空閑?”
“隻怕要辜負大長公主盛情,我已先應下了翎華公主午後的邀約,此刻正要去。”
“這倒不要緊,神女晚間有空來也可。”
戚蘭想了片刻,應了下來。
兩人作别後,戚蘭乘着辇車前往未央宮。
翎華公主的居所歲羽宮位于未央宮東南角,穿過層層疊疊的怪石修林後方抵達。
歲羽宮的宮牆宮門倒是和尋常宮殿無甚不同,隻不過歲羽宮的宮檐上懸吊着一些鈴铛般的物件,不知是何用途。
戚蘭到時,翎華公主親自在門前迎接。
她一邊領着戚蘭往宮殿後走一邊說:“父皇曾經每次都是這樣迎接先國師和黃仙師。”
“昨夜是我的鷹抓了神女的書卷,才叫神女落水。”
“不過它絕不是有意!”翎華公主眼神一飄,輕咳一聲,“隻是到底傷了神女,今日請神女來,是想要賠禮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