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蘭有些訝異,翎華公主今日表現得十分謙遜有禮,與昨夜倒是截然不同。大概她本來也是知禮明理,不過是太看重白頭鷹,關心則亂。
宮殿後圈出了一塊鷹場,宛如一個小型獵場,草地叢林皆備,似乎是專供翎華公主馴養的大型鷹鳥在其中搏鬥捕獵。
剛踏入鷹場,戚蘭便一眼看見幾步外的一個熟悉高挺身影,腳步便不受控般停滞。
翎華也瞧了一眼那抹身影,扁了扁嘴。
太後特意囑咐她,要與戚蘭慎重道歉,還教了她一段話,要她務必在神女面前拿出誠意來。
她本來就覺得不服,她怎麼就成了道歉也要教的小孩子了?後來,竟然連皇兄也突然來了,難道是要盯着她道歉不成?
戚蘭止了腳步,輕聲道:“公主,昨夜我并無大礙,您的心意我也明白,為何要帶我來此?”
冬日午後的日頭暖耀卻不刺目,碎金撒在前方人影的衣衫之上,粼粼閃光。
齊瞻今日難得沒有穿一身黑,象牙白的衣袍泛着淡灰,金線暗紋恍若金粉散在雪地裡。
仿佛是聽到了戚蘭的聲音,齊瞻轉過身來,淡漠地直直望向她。
日光明耀,戚蘭第一個想法是,他昨夜睡得不好。
擡手摸了摸圍領,戚蘭垂下眼簾,收回擔憂的目光。好像每回關懷他,都反而惹他不快,甚至被他所傷。
翎華公主接過她的話道:“我想,尋常玩意不一定入你的眼,或許你早在别處見過了,不如讓你在這裡挑幾隻回去,逗着玩玩。”
翎華公主吹起一聲短促的哨音,林中便立刻驚起數十隻羽色各異的禽鳥,最大的展翅足有一人長,最小的起碼也有半臂長。
戚蘭啞然,這樣的猛禽,她怎能馴養?
她隻得婉拒:“公主精通馴養之術,我卻一竅不通,若将它們托付給我,我未必照顧得好不說,恐怕還極有可能叫他們傷了人。”
翎華皺眉撇嘴:“這裡的,随你挑,也不願意嗎?你挑好了,我自然叫會馴的人跟去你那裡,總能叫它們乖乖聽話的。”
“還是,你隻是覺得這樣的禮物不好?”
翎華公主的心思都擺在臉上,此刻面色便難看起來。
戚蘭想了想,察覺到齊瞻在草地上投下的影子緩緩靠近,輕聲道:“這禮物很好很别緻。不過既然公主會請專人替我馴養,我也不敢與它們親近,不如就讓它們還留在公主這裡,若我思念它們了再來公主處,可好?”
翎華揚眉瞧了瞧她,又瞧了瞧走過來的皇兄,點頭同意:“你說的也對,你不敢親近它們,先留在我這裡也好。”
“他們都兇,也就聽我的話……再加上皇兄的。”
戚蘭目光落在齊瞻長袖下的劍上,牙白的袖底,黑龍若隐若現,他持劍時,掌心正好将黑龍戲珠的雙爪握住,尋常的确看不見龍爪下的珠子。
齊瞻搭劍站立在她們身邊,并不多發一語。
翎華公主又說:“但是不管你要不要親自養,你總要先選幾個。”
齊瞻眉頭皺起。
曆春站在她們身後,聽了這些話也不快,說是向神女道歉,卻像是強迫一樣,還非要指揮着神女選。真是小孩子心性,被寵壞了,時刻都像是在發号施令。
戚蘭隻溫和一笑:“好。多謝公主。”
“隻是離得這麼遠,我看不太清它們的模樣。”
翎華立刻一跺腳:“膚淺!怎麼能指望着看他們的樣子來選,上等的鷹可不是羽毛漂亮就算的!”
曆春一口牙咬緊,她還教訓起神女了?神女愛選哪個選哪個!
戚蘭卻認真道:“公主果然精通馴鷹,自有見地。蘭不懂這些,想得淺薄了,若是公主不嫌棄,可否指導一二,該如何挑選?”
翎華面色緩和了些,雙手抱胸道:“你瞧着便是。”
她轉身吩咐宮人去準備生肉。
戚蘭眼神稍移,便撞上了齊瞻的目光。
他仍然一副冷沉沉的樣子,凝眸盯着她。
但又與從前的盯視不同,帶上了十分淺淡的,探究之意。
或許仍然是錯覺,她垂首避開他的目光。
她現在短暫地失去了承受他情緒的能力,隻想休息片刻避一避,未想在這裡也能碰上他。
翎華公主并未察覺到兩人之間的氣氛,擡手摘了耳飾項鍊:“神女,你等我一會兒,我去換身衣裳,你與皇兄站在這裡就好,不要往裡面去。”
戚蘭還沒來得及回她,她就邁步朝偏殿走去。
“神女不想見到朕?”齊瞻打破沉默。
這是明知故問,他的目光分明已經凝在了她系的圍領上。
“蘭需要時間。”
“需要時間?”齊瞻笑了一聲,轉過頭盯着她,“将昨晚的事情忘了?然後一切如常?”
戚蘭呼吸微滞,不明白他的意思:“是,現在我……”
“神女,你不記仇。”齊瞻打斷她,“不記仇,隻可能是懾于權勢,不敢記仇,或是有所求,假作不記仇。”
話語笃定,但戚蘭沒有在他面上看到笃定。
“陛下分明知道,我兩者都不是。我與陛下,也沒有仇恨。”
“朕不知道你,你也不知道朕,你更不懂得仇恨。”
不懼怕權勢,也不求利益,不會憤怒,隻會悲憫,如此還算是活人嗎?
他剛回宮時,刻意接近過翎華,有時也未必能忍受她。
她倒能毫不介意、輕聲細語地哄着嬌慣的小公主。
她對誰都這樣?
他逼近一步,習慣性嘲諷輕笑:“如此,是真的神女了。”
戚蘭眼睫輕顫,撇過臉去,輕輕喘息。
與從前赤,裸裸的嫌惡鄙夷不同,現在的齊瞻已經算得上溫和,甚至可以說與昨夜的戾氣逼人截然不同。
但戚蘭莫名覺得,難以承受他的審視,仿佛今日他才認真探究她。
為何要探究她?覺得她算個怪人嗎?
“陛下,蘭有一事想問,”她想要提及别的事情,“昨夜有一所謂佳話傳遍宮中……”
她轉過臉去,脖頸便露出了一截在外,潔白如玉,伴有青紫痕迹。
染紫的玉瓷随着呼吸言語一起一伏,提醒着齊瞻觸手的暖熱柔軟觸感。
她的肌膚并不像玉瓷般冰涼細滑,是有溫度的,跳動的血肉。
這是她,真正像個活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