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華一向是個想起什麼便直接問出口的性子,當即就開口問:“神女……”
話到嘴邊,瞧見皇兄涼而淡漠的眼神,生生轉了個彎。
“神女等了許久,今日這些家夥卻都不争氣,我瞧着是一個也拿不出手。”
“這些鷹都是我花了心思馴養的,本想送神女最好的,沒想到都丢盡了我的臉。神女要是不嫌棄,百鳥園還養了些觀賞逗趣的鳥兒,可要去挑幾隻珍奇的?”
百鳥園并非翎華公主的私園,隻不過園裡近一半的鳥兒都是翎華公主四海搜羅來的。
那些小鳥兒也就是養來解悶,雖然都溫順聽話,也不乏貴重的品種,但翎華公主總覺得它們無趣嬌弱。
她懷着一腔誠意邀請神女,本意是要送她幾隻矯健的鷹,眼下這樣子,總不能把這些不聽話的鷹送給她,更不能讓她白來一趟,不如領她去百鳥園。
翎華公主暗下決心,一定要讓神女多挑些,到時候多派些人一路浩蕩蕩把鳥兒送去建章宮,母後那邊她也好交代。
戚蘭柔聲道:“蘭從未養過鳥獸,也無意養。其實公主的誠意我都明白,公主不必費心送我什麼。”
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現了大鷹在馴鷹人手中掙動的情态,從黑布籠罩的籠子裡飛散的羽毛。
“不過我常年不出宮門,還沒有去過百鳥園,心中也十分好奇,公主帶我瞧過,就當昨夜之事不曾發生,公主不必再自責補償我。”
翎華皺起眉頭,覺得她在敷衍自己:“百鳥園又不是什麼稀罕地方,你自己想進便能進,我帶你去瞧,有什麼分别?”
戚蘭含着笑意認真道:“我自己去,不過看個新奇熱鬧,公主卻熟知很多鳥兒。有了公主指引,一定不虛此行。”
翎華被她哄得動了心思。
她一向以馴鷹養鳥為傲,方才卻險些出事,丢了面子,戚蘭此刻誇贊她懂鳥,她便立馬想要帶戚蘭去一趟百鳥園,找回些顔面。
她克制着矜持道:“神女當真不介意,我自當奉陪,神女如有疑問,我也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心頭舒坦了點,又扭頭問齊瞻:“皇兄也同行嗎?”
齊瞻道:“朕不去。”
戚蘭心頭微松,他不去也好。
翎華公主雖然脾氣高傲了一些,但是到底還是個将心思寫在臉上的姑娘,比齊瞻好說話許多。
翎華公主拉着戚蘭去更衣的間隙,宮人去鷹場中撿回了玉雕花,洗淨置于匣中,捧到齊瞻身邊。
玉雕花砸中紅喙鷹又墜落在地,精雕細琢的花蕊也折斷了一截。
呂喜察言觀色,小心道:“這玉摔壞了一點,不過倒是好修補,宮中玉匠能補得不見痕迹。”
齊瞻瞥了玉花一眼,是一朵蘭花的模樣,花瓣潔白,花蕊也用鵝黃玉料雕得細緻,柔嫩得像是剛從晨霧裡摘下。
除了祭祀與夜宴那日,戚蘭常日裡的打扮都偏于簡單,挽發的簪飾不多,這樣一朵精巧的玉雕花算得上是她發間最顯眼的玉飾。
但方才,他眼中絲毫不見這朵玉雕花,隻一心想要去摘她耳垂上那顆明珠。
齊瞻拿過玉雕花,觸手生溫。
指尖的血液緩緩熱起來,一股熱氣流連于掌心,非要抓握住什麼似的。
從前他偶有邪火戾氣,隻消按住冰冷的劍器,心頭就能舒暢不少。
但昨夜之後,溫熱脆弱的觸感一直殘留在掌下,總在提醒他呼喚他。
也許他一開始就不該伸手,應當像他從前殺人一樣幹脆利落,一劍封喉。
他随手将玉雕花扔進匣中:“不必修,摔壞了好,更順眼。”
呂喜張了張嘴:“那奴婢給神女送去。”
齊瞻面無表情:“神女不缺這一塊玉。”
他說罷,再沒吩咐其他,邁步朝歲羽宮外走去。
呂喜跟着齊瞻久了,也能揣摩幾分他的意圖,思慮片刻,吩咐小太監把玉雕花收進寶閣。
“不要放得太顯眼,但無論什麼時候需要了,都能找得出來。”
*
戚蘭與翎華公主一直在百鳥園中待了兩個時辰,臨近傍晚時才出園。
“神女真的不挑幾個回去嗎?那幾隻白鹇是中秋時候進貢的,紅朱鹮也養得好,比剛進園子裡更活潑些。”翎華公主與戚蘭同行,興緻很高。
戚蘭笑着搖頭:“養得好也是園子裡宮人照顧得好,何必再把它們往陌生的地方挪動,叫我這樣什麼也不懂的消磨它們。”
翎華公主眉宇間顯出疑惑:“我早就覺得你說話奇怪,先前還不知道哪裡奇怪,我現在明白了。養幾隻鷹鳥,你倒像是做什麼大事一般,考慮這個考慮那個。”
又是照顧不好,又是不要讓它們挪去陌生的地方,像是對待多麼金貴之物。
“是你養它們,你喜歡不就夠了?”
戚蘭順着她的話道:“正是因為我養它們,才要先确保有能力養,能将它們養得更好。”
翎華覺得她完全想偏了,連連搖頭:“你不用管那麼多,本來就有宮人替你養,想那樣多,不能随心所欲,有什麼意思。”
戚蘭想了想,問:“雁白離了公主,去了陌生之地,公主可會憂心?”
翎華公主聽她提起雁白,好似被霜打一般,高昂的熱情立刻冷了一半,勉強垂眼點頭。
“情切則多思,正如公主憂心雁白,我見了這些鳥兒心生喜愛,不願它們受苦。”
翎華公主仍然不解:“那如何能一樣?雁白是我養了五年的,我待它如親人一般。你才見到它們,有什麼感情?”
戚蘭又想起那隻被扣上黑罩塞入籠中的鷹。她從未如此真切地看見過,生靈被豢養馴化的殘酷,循着本能捕獵,卻要被強硬按上人的規矩,接受懲罰。
多年與世隔絕,她知民生艱難,知宮廷殘酷,知萬物有靈,卻大多是紙上談兵一樣淺薄的認知。
真正融入了宮禁,親眼見過有人垂首跪地為凳,見過生靈被囚禁被迫争鬥,才發現,事實遠比她想象的要冷酷。
百鳥園的鳥還算自由,她何必再去動它們。
戚蘭對翎華公主道:“若我眼下不慎重,日後再有了情誼,發覺自己沒有善待它,該有多自責?如果公主曾經在尚無感情時傷了雁白,是否會時時想起,心中後悔。”
翎華公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這倒不必設想,翎華公主剛開始親自馴養雁白時,就曾經下過重手傷過它的翅膀。
雖說沒有影響它飛翔,但那翅膀上已經有一塊不再長絨羽了。
“你說得也有道理,”翎華認認真真想了一會兒,“不說雁白,哪怕是今天我養的任何一隻鷹受傷,我都會難受。”
說着她便長出了一口氣:“還好今日皇兄在,否則真是要出事。”
戚蘭就着話頭問:“陛下常來公主這裡嗎?”
翎華搖頭:“今日,是父皇去世之後,皇兄第一次來。”
說完她立刻又補了一句:“皇兄是太忙了,一時顧不上我這裡。從前父皇還在時,皇兄常來,雙鷹隻喂一個的法子還是皇兄教我的。”
翎華垂下眼簾,自覺這話有些欲蓋彌彰。
其實她自小長于宮中,許多事心裡多少也明白。
戚蘭看向她,她便馬上雙手抱胸生硬道:“皇兄也喜歡鷹鳥,剛從宮外回來時就與我投緣。”
皇兄剛被接回宮中時,表現出來的性子與現在還很不一樣,十分謙遜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