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瑩自然也看見了秋白芍,她沒氣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小聲嘟囔:晦氣。
“稀客呀,秋側妃不陪着王爺,怎麼來我這破院子了?”她不似梅洛好脾氣,說話尖銳得很。
秋白芍袖中的手松開又攥緊,修剪得宜的指甲陷入肉裡,留下了印記。
她走了過去,欠了欠身,“見過王妃。”
喊的是王妃,不是梅姐姐。
梅洛一愣,她意識到了什麼,連忙擱下了手裡的羊毫筆,從桌後走了出來,牽住了秋白芍。
“她是來找我的。”梅洛扭頭,對着清瑩解釋,“是我忘了時辰,今早約了和白芍有事,咱們下回再玩兒罷。”
她以前鮮少在外面叫白芍,一貫顧着禮數喚她側妃。
秋白芍一言不發,她由着梅洛牽自己的手,目光瞥了眼桌上的字迹。
那字靈動清隽,與她雲泥之别,最重要的是——她看不懂那上面寫的是什麼。
“二姐姐和秋側妃有約?”清瑩挑眉,“約的是什麼,帶上我一起可好?”她并沒有放過秋白芍的打算。
“約了…”梅洛快要出口的“學筝”二字到了嘴邊又咽下,改口道,“約了去花園采露。”
清瑩怔了下,接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擡頭看天,“這會兒子露水早就幹了。天熱,去花園走一趟那真叫白受罪,不如留下來,咱們一塊兒玩飛花令吧。”
她盯着秋白芍,饒有興味地不放過她每一抹神色。
梅洛感覺牽着的那隻手變得冰涼滑膩,掌心處濡濕一片。她重了幾分力道,把人牽得更緊了,一邊沖清瑩笑笑,“改天吧,我先和白芍走了。”
“那也好,下回二姐姐有什麼想玩的,記得要捎上我呀。”清瑩揮了揮帕子,笑得恣意。到底梅洛在場,她得顧着幾分梅洛的面子。
梅洛點了點頭,嘴裡應着一定,腳上一步不停地朝外走去。
她知道這些話秋白芍聽了不舒服。她那般要強,每日點燈熬油努力得像是要考狀元,就是怕别人拿她的身世和淺薄說事。
“方才清瑩那些話……”她扯着秋白芍到了花園,小心地開口,“你不要介懷,她是尚書之女,總是有點脾氣的。”
“妾身明白。”秋白芍斂着眉,她用了敬語。
梅洛睜眸,她無措地扶着秋白芍的肩膀,“白芍,你要與我生分了麼,就因為清瑩的一句話?”
秋白芍低頭。
方才桌上那張紙上呈着兩種字迹,一是梅洛寫得行書,一是清瑩的小楷,二者截然不同,可落在一張紙上,又是那般的融洽和諧。因為它們是一樣的,盡管字體不同,可它們是一樣的由名師教導、一樣的打小練出來的,字裡的筋骨皆是一樣的雍容優雅。
秋白芍看不懂,甚至有幾個字她都不知道該怎麼念。
“王妃多心了。”她别過臉,一張口就想扇自己一巴掌。
她在鬧什麼脾氣,梅姐姐和清瑩是舊識,她該慶幸才對,難不成她希望看見梅姐姐被清瑩欺負的場景麼。
她們一個是光祿寺之女,一個是戶部尚書的女兒,京城裡的名門世家總共就那麼幾個,同齡的女孩兒有過交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她好不容易遇見了除了娘親以外對自己好的人,這張冷臉她是擺給誰看?
秋白芍咬牙,她知道自己在自卑,在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女們面前,她被濃濃的自卑壓得無法喘息。
這份自卑從前對梅洛有過,被梅洛用溫和的态度巧妙地避了過去,逐漸化為仰慕。但在清瑩刻意地嘲弄之下,則變成了滔天的嫉妒。
她嫉妒清瑩生來就千金富貴,嫉妒清瑩能夠讀書學藝,嫉妒清瑩剛一入王府就與她平起平坐,嫉妒清瑩……和梅洛如此親密。
在她們說話的時候,秋白芍插不上話。一種無形的牆将她隔開,哪怕沉默無言,可真正名門千金站在一起,她就隻剩下了望塵莫及。
她知道自己是遷怒,她又在拿梅洛撒氣了。
“時候不早了,妾身告退。”自始至終她沒有看一眼梅洛,“王妃也回去歇着吧。”
望着面前冷淡的女子,梅洛張了張唇,發出了一聲介于低吟與嗚咽之間的悲語,“你不願意喚我梅姐姐了……我還以為,前日你說願意永遠陪着我,是真心的。”
她的吐字輕微,顫着傷痛的意味。秋白芍一怔,莫名得眼圈泛紅泛酸。
她比梅洛更委屈。
“有清側妃陪着梅姐姐,我在了,惹人嫌。”她說。
她所處的階梯,本就和梅洛隔着千丈之遠,任她再如何努力,也無法企及,而清瑩,早就站在了梅洛身邊。
“我與她不過是泛泛之交,怎麼能同你相比!”梅洛攥住了秋白芍的手,急切道,“隻是從前見過幾面,自她入府以來,你何時見我去看她?”
秋白芍愣了愣,她想起來了,盛暑天熱,王妃免去了兩個月的請安,隻消半月一次。清瑩入府半月裡隻有頭一日給梅洛敬過茶,連請安都還沒有過,至于梅洛更是日日待在海棠閣,根本沒有踏足過清瑩的院子。
若是交好,怎麼會那麼久都不相見。果如梅洛所言,不過是點頭之交罷了。
這一句話讓嫉妒酸澀與委屈忽地散去,像是光束照散了濃霧,天下大白。秋白芍又能聞見那溫潤的紅茶香了。那雙柳眸恢複了往昔的神采,她嘴角有了弧度。
“是、是我誤會姐姐了。”她低聲道歉,偏偏眼角眉梢不見歉意,全是竊喜,還捎帶了兩分羞怯。
怎麼能同你相比。
她反複咀嚼這句話,将其嚼爛了吞入腹中,藏在身體最隐匿的寶匣裡。像是吃了什麼滋補的補品,那張臉上浮現了一層鮮活的紅潤。
梅洛見她這幅小女兒的神态,忍不住跟着笑了。她拉着秋白芍的手往海棠閣去,“走,今日接着教你學筝。”
“嗯。”秋白芍點頭,她從沒這麼開心過,明明根本沒什麼可值得高興的,可她就是歡喜,歡喜得心髒飄飄忽忽,仿佛浮于彩雲的雲端,絢麗燦爛、輕盈無比,許久都沒法落地。
怎麼能與你相比……
一路上她不知偷偷把這句話拿出來回味了多少遍,每想一次眼角的歡欣就濃郁幾分。
戶部尚書的嫡女、才貌雙全的清瑩在梅洛眼裡,竟然不能與她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