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然是位很棒的老師。”
聽到肯定,蘇湘子得意得揚了揚腦袋。
“學生們都很想你。”
劉珉之斟酌着開口。
“你……什麼時候回去?”
蘇湘子定定地看着他,憔悴的臉上是淺淡的微笑。
“我不回去了。”
劉珉之幾度張口,不知從何說起。
蘇湘子随手拿起身邊的英文合同,展開給他瞧:“我要過目酒廠以前到現在的所有合同,國際法很複雜,我在從頭開始學——那群外國人狡猾的很,錦艾信不過别人。她的事業才剛剛開始,我得留下來幫她。”
蘇湘子說着,大大方方打了個哈欠。
她很累,但明顯很享受其中。
劉珉之低聲道:“你很厲害,留在漳縣,是屈才了。”
“不,”蘇湘子道,“漳縣很好。”
她并不是漳縣本地人,她的祖籍在浙江,出生地在湖南,在北京讀過書,又在漳縣教過書,她并不認為哪個地方更好或更差。
“我認真想過,要在漳縣呆一輩子。”
“漳縣的生活很平靜,沒有戰争,沒有新聞,沒有波瀾。”
“和你談戀愛,是因為想要結婚安定下來。”
對待這段感情,蘇湘子是認真的。
劉珉之愣愣地看着她:“對不起,我沒告訴你我家裡有妻子……我,我一開始沒把她當做妻子,這件事全是我父親做的主,我父親又病重……”
“我知道。”蘇湘子聳聳肩,打斷他磨磨蹭蹭的道歉。
“什麼?”
“我知道你家裡有妻子。”
劉珉之驚疑,脫口而出:“怎麼可能?”
蘇湘子被他的反應逗的笑出來:“怎麼不可能?我是什麼很愚笨的人嗎?”
“那你怎麼會……”
“因為你是最好的人選。”
劉珉之驚疑惑地看着蘇湘子,好像今天才剛剛認識這個女人。
“你知道嗎?我很羨慕鄧老師。”
蘇湘子放松地倚靠在沙發上,準備開始長篇大論。
“我以為在漳縣可以過一輩子平靜的生活,所以要像她一樣,挑一個看的順眼的丈夫。”
“不過,漳縣的青年才俊數量不多,家世好的都早早結了婚。”
“我能選擇的範圍不廣,在你出現之前,我正在考察杜其駿。”
劉珉之激動道:“什麼!”
“嘿,别這麼大反應,”蘇湘子咯咯笑,“其實他人還算不錯,是你出現之前最好的一位。”
劉珉之還是憤憤,自己居然被和這種人相提并論。
“你出現之後,我認定你是最好的人選。”
“你家境好,留過洋,尊重女性,對我也像是真心。”
“我知道你家裡有個娃娃親定下的舊派女人,但我看得出你不喜歡她,所以我沒把她放在眼裡。”
劉珉之走了神。
王桂英現在在做什麼?他遠赴北京了斷舊情,把劉府大大小小的事全抛給王桂英,還任别的女人對她評頭論足。
劉珉之突然感到難以言喻的羞恥,像是他自己被擺在砧闆上,任人評判。
“後來,我親自去你家裡看過她。”
劉珉之又是一怔,聽蘇湘子繼續說下去。
“她似乎是個普通的女人,相貌普通,穿着普通,是個哪裡都能見到的人物,”蘇湘子用手掌托着臉頰,迷蒙道,“我小時候在湖南見過很多這種女人,當時我父親在北京鬧革命,母親帶着我去鄉下避難,是很多這樣的女人給我們一碗又一碗的飯吃,我們才能熬過那段日子,才能活下來。”
蘇湘子沉沉歎了口氣:“我怎麼會和這樣的女人争搶同一個男人呢?”
劉珉之低着頭。
“所以,漳縣那些人罵我也是我活該,我明明知道她的存在,還是選擇了和你戀愛。”
劉珉之脹紅了臉:“不是這樣的,明明是我的錯……”
蘇湘子輕笑:“已經無所謂了,女人的名聲太容易被敗壞,再怎麼修補也是亡羊補牢。”
“好在在北京,女人的名聲,還沒那麼值錢。”
“錦艾也被很多人罵,罵的很髒,但并不耽誤她賺錢。”
劉珉之記得那位秃頂的外國新郎,可以想見程錦艾受到過哪些攻擊。
“不過,”她輕飄飄補充道,“有時我也會怨恨,為什麼男人的名聲,就不會被輕易敗壞呢?”
蘇湘子送他離開酒廠。
他們沒有擁抱,隻是簡單說了再見。
劉珉之坐上人力車,蘇湘子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身材太單薄,寒風裡瘦骨凜冽,像一根褪了花瓣的花枝。
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蘇湘子。
劉珉之不想在北京逗留,買了最近一班回漳縣的火車。
他發現火車的噪音會阻礙人思考。
中國的人太多,而火車太少,尤其在北京,每一趟車的座位都是滿的。兩人座的座位擠了三個人,劉珉之和乘客肩膀屁股貼挨着,時不時跟着車況顫動幾下,陌生的皮肉扇扇打打,毫無禮貌可言。
隔壁座有個嬰兒在哭鬧,母親焦急的哄,解開衣襟喂奶,同行的年輕姑娘脫下外套為她遮擋。
嬰兒聒噪兩聲,滿足地安靜了。
北京之行結束,劉珉之本以為自己會百感交集,會像放電影一樣回想和蘇湘子的從前,可真上了火車,蘇湘子完全被他抛在腦後,徹底留在了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