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霜是他一生摯愛，是他難以割舍的，心髒的一半，還有他們可愛的兒子，才幾歲大小，像一隻軟萌的團子，有一半他的眉眼，有一半她的美貌。

分别二字太過沉重，壓得他心髒無端停滞，血液倒流，抽不出氣力，隻好起身靠近他的妻子，他生命中的另一半，包攬入懷中，雙手覆上。

他虧欠她們太多了。

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周安國開始查起市刑警大隊内部。刑警們的檔案是國家最高機密，為保安全，沒有錄入電子檔案，而是采用紙質封存，幾份為真，幾份為假，真真假假，無人可知。其中包含有大量的僞造身份，以備出任務僞裝所用。家屬這一欄，更是假的，是虛構的，沒人能得知他們真實的親屬關系和居住地址。

唯一知道真相的，隻有擁有最高權限的上級。這個上級是誰？周安國不知道，市刑警隊的各位刑警不知道，大隊長也不知道。

如此嚴格的保密形式，傷害李霜和周天明的刑案歹徒又是如何得知的？那也是周安國第一次對自己的職業，對身邊的人，對刑警大隊産生懷疑。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深紮入血肉，任根系在骨髓中抽取養分，直至生根發芽。

火鍋店裡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對面人的面容，扭曲的皮囊下，幾分不安溢于唇邊，吞咽拉扯間，胸腔灌入苦澀。

“老夏，我......”

夏興平被剛撈出來的羊肉燙得龇牙咧嘴，“嗯？”了一聲。

杯中酒微黃，入口前調為苦，在唇齒間散發麥香，“老夏......”

夏興平向來寡言，今夜他的好友不停呼喚他的名字，支支吾吾不似他往日，于是放下手中的竹筷，坐直了看他。

長噓一口氣，又是一聲，“老夏.......”饒是再沉得住氣的人，也被攪得思緒混亂。夏興平倒滿杯中酒，端起，“你要說什麼？”一飲而盡。

說什麼呢？說他周安國後悔做了一名刑警？還是說他懊悔成為警察？這明明都是假話，他從未後悔。可是看着妻子在他懷中綻成一朵血花，兒子在他懷中瑟縮成一團。他承認，那個時候他怕極了，骨骸裡的顫栗輕易地奪去了他的呼吸，每一寸肌膚都痛，所以他毫不猶豫地開了槍，他恨不得殺他，用尖銳的子彈貫穿歹徒的喉嚨，讓他的身體痛到痙攣。

可他是警察，警察就不能那麼做。

“他不是承認了嗎？逃跑的時候偷了你換下來的衣服，裡面有你給妻子訂花的花店電話。他去花店附近蹲點，才找到你妻子的蹤迹。”

合理又不合理。

真的是這樣嗎？

“我隻是覺得，累，真是累啊。可能是老了。”周安國帶着醉意，手指撫上心口，“這裡，總是時不時痛一下。怕死，怕痛，還怕孤獨。以前抓犯人，總第一時間沖上去，奪刀，壓腿，扣铐子，一氣呵成，沒猶豫過。”不知道是不是酒氣暈染，睫毛變得濕漉漉的，黝黑的膚色難得流露出幾分柔軟，“現在我居然會懼怕，會害怕犯人右手突然拿出另一把槍，沖着我扣動扳機。我還會做噩夢，夢到被我親手送進去的人，圍着我叫嚣着讓我也嘗一嘗他們受過的苦。”

周安國扯出一抹苦笑，“老夏我居然會害怕，會害怕！”鼻尖一陣酸楚。連忙端起酒杯一飲而過，遮去了将落未落的一滴淚。

夏興平沉默，席上靜默着，隻有翻滾的湯水冒着氣泡，幾葉菜飄起，被擠壓到角落，掙紮着，卻逃不過命運的束縛，隻好被沖爛，被撕碎，也許有幸運的，會被撈起，進入碗碟中，完成它的使命。而剩餘的，會融于湯水之中，變成纏人的碎葉，被嫌棄的涮入水中。最後和湯水一起，倒入臭氣熏天的下水道中。

這又何嘗不像他們逃脫不掉的命運。

周安國又倒了一杯酒，把喉間叫嚣的反駁咽了下去。

“老夏，如果有一天，我死了的話，小明就交給你了。你是我兒子的幹爹，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血緣關系的親人，你幫我照顧好他。”

“沒頭沒腦的，怎麼說這麼喪氣的話？”夏興平低垂着頭，盯着鍋裡飄動的菜葉，聞言猛然擡頭，不解地問道。今晚周安國實在奇怪，怪得讓他擔心。

沒想到幾年後，真的是一語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