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的旅店的一層大廳内，燭火通明。

橙黃色的光芒卻無法給人帶來任何的溫暖感覺，其中映出的斑斑色塊反而令人想起不妙的過往。

身後潑墨般的顔色早在芥川與敦二人沖入樓道後就消失不見，他們幾乎用堪稱狼狽的姿态互毆着一路滾到一層，卻在将要踏入大廳的那一刻默契地駐足不前。

奇怪的時間裡，波的旅店的大廳内空無一人。

擺放完善的桌椅依照固定的配比均勻地占據了大廳内空間的一席之地。

不遠處的大門上清晰地挂出了“歇業”的休息木牌，一盞油燈正正挂在門上，散發着和燭火截然不同的光暈。

不同于樓上櫥櫃中的油燈，這盞燈沒有絲毫氣味散出，燃燒着的燈油久久沒有下降。

這應當是一個處在歇業狀态的一層旅店應當有的狀态，但這些桌子上，卻無一不擺放着盛滿食物的盤、碗。

倘若仔細地觀察，一定能看見那些桌子旁，有部分椅子的位置稍稍靠後，就好像，正有什麼人坐在那裡，享用桌上的美食。

“喂，你也看到了吧？”敦趴在樓梯欄杆上。

好巧不巧，樓道與大廳之間，同樣是光與暗交界的一條分界線，泾渭分明。

敦遙遙地看向那些普通的桌椅，後槽牙發酸：“剛才那些桌子上的東西，一定是被動過，對吧？”

他的視野所及，最靠近樓道的那張桌子上，精心準備的菜肴微不可查地少了一部分。

不僅如此，其餘的桌面上同樣有着相似的事情發生。

在這空空蕩蕩的大廳内，這一切看起來詭異至極。

“魔法也用不起來，這地方簡直比你們這些學亡靈系魔法的家夥還要陰森。”

連續的高強度逃命狀态下，使得敦在這短暫的空閑時機裡，不假思索将自己腦子裡所想一一叙述。

即便他意識到不對，及時刹車，也為時已晚。

中島敦用餘光悄悄地瞥芥川龍之介，對方看起來沒什麼特别的反饋，但白虎青年的臉上還是挂着尴尬而不失禮貌的呆傻笑容。

“那個，我說，我隻是一時大意，嘴瓢說錯話，你相信嗎？”

芥川擡眼勉為其難地瞅了瞅因為脫力與不适而被迫倚靠着樓道欄杆的敦，嘴裡的話冷酷無情：“得罪了，在下也隻是一時大意。”

在敦不明所以之際，芥川身上短暫纏繞着的羅生門應聲而動，下一刻，就将毫無防備的白虎青年推入光亮之中。

“親愛的客人——”

敦在震驚地如同被暴揍飛出去的風筝過程中，還是沒忍住回頭，視線裡，他原本站立的位置出現了一顆披散頭發，表情僵硬，細長的脖頸一直從樓道深處纏繞着向下，宛如水蛇的頭顱。

隻見頭顱與脖頸。

而芥川，則在那顆頭顱出現發聲的統一時刻，跟随者敦一起，進入波的旅店的大廳。

“草。”那聲積壓許久的辱罵，最終還是落了地。

“所以我說，你這家夥，一定是有什麼惡趣味吧——”吐槽在白虎青年拼盡全力以雙手觸地保護臉面的情況下傾瀉而出，卻隻有半截，戛然而止。

敦的目光裡，四周的一切幾乎在頃刻間如同被潑染的油畫鋪展開來。

波的旅店的大廳内，這些原本空蕩蕩的椅子上，憑空出現了一部分“人”。

這些“人”仿佛是被未畫完整的敗筆，不是缺少半邊頭顱，就是少了部分軀體，更不用提四肢毫不對稱，甚至同向的那些東西。

但“他們”正滿足地享受着桌上的美食，囫囵吞棗間，那些缺損的部分裡好像有七色的光彩湧動。

桌面上被稱為“菜肴”的食物就這麼被這些“人”通過那些缺損的地方喂進去，變成團團的黑色物體，消失在湧動的光彩之中。

在這機械的動作裡，相鄰的桌子間幾名服務生正端着餐盤，源源不斷為這些“客人”們送上美食，他們不知疲倦地重複着這些動作。

潑染的油畫還在蔓延，淡金色的綢帶、質感堅硬的花朵被點綴在大廳的不同位置，倒立的十字雕刻不起眼地被放在角落……

芥川終于知道，方才在樓道中看見的大廳究竟有什麼違和感。

在黑暗中，朝大廳裡看的那一眼，展現的一切——和地面完全相接的桌椅腳，連在一起的色塊，就像是畫家還沒有完成的畫作，看起來古怪至極。

當他們闖入這裡時，這幅畫作的主人就像突然想起了一般，開始向其間填充事物。

但祂填充的技術顯然不怎麼樣，創造出來的東西每每缺損了其中一個部分，再加上僵硬的面容和重複性的動作，這個波的旅店的大廳此時此刻，就像在出演一出荒誕的默劇。

沒有絲毫推杯換盞、刀叉碰撞的聲音在其間被發出。

“芥川，這什麼東西？”敦也意識到眼前的一切不算正常，疑心出聲。

但敦立刻閉嘴了——大廳裡靜谧的場景好像被他方才的話語驚擾到，所有的“人”在同一時刻放下了自己正在進行的事，轉而望向了聲源處。

原本送餐的服務生們的動作頓住一晌，轉而扭轉過下半部分的身體，以一種完全不可能的姿态，上下的身體以完全相反的方向，向着敦的所在地而來。

好像，闖禍了。

敦尴尬地咧開嘴，露出上半的牙，整個人顯得局促不安。

随着服務生越來越近，那些停下的“客人”又重新恢複了自己機械的進食動作。

看着這些殘缺身體部件的東西一點點靠近，芥川當即向側面後退。

敦緊随其後。

盡管兩人的動作十分迅速，但這些連完整頭顱都沒有的服務生卻沒有半點落下。

他們行走的動作并不快，卻始終沒有讓芥川、敦與之拉開距離。

“不對。”芥川皺眉。

眼前的一切都太過奇怪。

這些看起來不夠穩定的服務生好像随時都處在崩潰的邊緣，他們加速所過之處，缺損部位的七色光彩受到波及，湧動出點點的色調。

這些零碎的顔色斑點滴落的地方，均落下被腐蝕的細小黑洞，而這些黑洞在不久後凝集，内部重新湧動出和這些缺損的“人”身體裡如出一轍的七色光彩——就好像，它們在以此進行一場盛大的同化。

這些星星點點，從服務生身體中湧動出的顔色，随意地滴落在桌面、椅子、菜肴、地面，甚至坐着進食的“人”身上，但他們均無一所覺。

而這些機械進食的客人們沒有在服務生行動後再露出半點異樣，但倘若是因為敦的一句話從而使得這些服務生突然找到目标從而進行針對，顯然不夠合理。

因為這之後，敦沒再說過話。

等等，沒再說過話，沒再發聲——但他們的行動卻不可能沒有丁點的聲音發出！

急速後退的每一步，或是破空聲，或是風聲，即便芥川與敦兩人的訓練素質良好，有着極強的身體控制能力，卻依舊不可能在運動的過程中，不依靠魔法不發出任何的聲音。

追本溯源，早在他們從樓道中跌落至大廳，就已經發出了聲響！

而周遭的一切仿佛“油畫”改變的變化，都是在那之後展開的東西，隻是他們誤以為，這一切是由中島敦的一句無心話激發的！

【波的旅店守則第五條：當異常鐘聲響起時，請保持安靜，盡早入睡，直至赫爾城鐘聲響起。】

倘若他們現在仍屬于波的旅店的客人，自然應該遵守守則的規則。

不論是保持安靜，還是盡早入睡，顯然他們現在，都屬于違規人員！

但這該死的鐘聲響起的時間根本算不上合适，僅僅是踏出房間一段時間，就再度響起，宛如索命之音，迫不及待要将所有赫爾城的“旅客”拉入地獄。

這些步步逼近的服務生顯然沒想要放過眼前的兩人，前行的動作沒有分毫的減緩，而随着他們越來越靠近，他們顯而易見地興奮起來，缺損部位裡湧動出的色彩愈發地豐富，數量也愈發龐大。

哪怕這些湧動出的色彩甚至已經流淌到他們自己本身的軀體上，腐蝕出的黑洞使得他們的腿藕斷絲連，但這些服務生依舊以一種難以理解的方式“正常”地行動者。

服務生的上半部分軀體依舊托舉着餐盤，其上的食物看起來帶着“塑化”的油墨光彩，說不上誘人。

他們的後腦勺正對着芥川與敦，下半部分的軀體卻是鞋尖向後。

此時此刻，除卻闖入的芥川與敦，整個波的旅店的大廳之中的“人”都好像是被人驅使着行動的亡靈，但在遺迹之外，作為亡靈法師的芥川龍之介卻很清楚，整個亡靈系，根本沒有這種已經改變了“屍體”構造，還能讓他們行動自如，甚至說出話的亡靈魔法。

這一切，就好像是真正的“神迹”，在不應當的地方，錯誤地呈現了出來。

但這根本就是颠覆了屬于“生命”與“死亡”的秩序！

根本不用押注于去正面對對碰這些該死的“人”，芥川的衣角在方才的行動中無意曾擦到這些色彩，立刻便有縛骨一般的黑洞被腐蝕出。

芥川甚至隻來得及讓羅生門沿着那一部分的衣角整個削掉。

顯而易見，倘若他和敦不能夠将自己從被服務生盯上的困境中摘出來，他們遲早會變成肢體殘缺的這些“人”中的一員。

“還真是，很糟糕的情況。”芥川悶咳兩聲。

在服務生毫無邏輯的追趕路線中，兩人逐漸從樓梯口的角落閃身靠近向旅店相對的另一方向，在途徑旅店前台的一瞬間，芥川的腦海中白光乍現。

他持續着旅店大門方向邁進的腳步頓住，突然向着前台處大喊出聲：“你好，退房。”

場面霎時陷入一片沉寂。

持續向前的服務生停下了前進的步子，持續不斷湧出的色彩在一瞬間被悉數吞噬回去，藕斷絲連的點點色光即便滴落在其他地方，也沒有繼續腐蝕的迹象。

而進食着的“客人”們則統一地轉頭。

他們無機質的目光牢牢盯着正在前台處發表自己意見的芥川龍之介，面無表情。

整個波的旅店的大廳看起來滲人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