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想他的目的隻是封鎖APTX-4869的秘密外洩,沒錯吧?”
盡管是疑問的句子,工藤新一卻用無比笃定的語氣将其訴諸于口。
面對這樣一個他無法靠行動阻止的對手,他不躲不閃的眼神深處透出一點洞察的輝光,飽浸了職業性的冷靜和理性,又懷着一絲對宿敵絕對熟知的隐秘自負,氣勢絲毫不落下風。
“這是忠告,不要做他計劃外的事。”
黑羽千影凝視着他的眼睛,不知不覺生出興味。在烏鴉已将無數仇敵逼至末路的當下,這位偵探竟仍能理智判斷出他的真正目的,果然很不簡單。
“證據呢?”
“如果他打算将黑羽以外的所有知情人都封口了事。”工藤新一沉默片刻,露出自嘲的笑,“我才是他應該第一個下手的對象。”
然而,就算投身複仇,黑羽快鬥也還是目下無塵的怪盜,永遠不會踐踏他自己的驕傲。
黑羽千影欣賞地望着工藤新一。
“你的結論正确,但也不完全正确……”
她褒獎似的輕輕拍了拍手,像是在模仿誇獎優秀學生的老師,眼中帶着怪盜與生俱來的倨傲。
“這個世上的人們各自具有不同水準的才能和器量,才能不足的人無法觸及秘密,器量不足的人無法保守秘密,但要是二者兼具的人物,便擁有了掌握秘密的特權。”
她忽然收起匕首,對這位成就不凡的年輕偵探露出一個玩味笑容。
“那小子的意圖已經被你猜中到這個地步,着實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黑羽千影輕笑道,“作為世上最理解他的人,這是你的幸運,也是不幸……”
偵探君。
最後的三個音節隻有氣聲,冰冷暧昧的氣流卻仿佛拂上了工藤新一的面頰,帶來入骨寒意。
其實工藤新一心知他能如此與黑羽快鬥同頻相應,不過隻是因為他們是同一類人。
對于自己所選擇的道路,無論需要付出多麼沉重的代價,都不會低頭敗退。
思緒回歸,工藤新一收回自己放在電視大屏上的視線,轉過身正打算離開,猛然竄過脊背的氣息卻令他的心跳陡然亂了一拍。
就在工藤新一神情驟然一凜的時候——
“喂,名偵探。”
背後傳來悄悄話一般的低語,伴随着偵探無法忽視的冰冷氣息。
“你說啊,那麼輝煌的彗星,會給這個地球帶來新人類嗎?”
——是烏鴉。是黑羽快鬥。
雖是隔了一段距離,周圍人來人往,工藤新一卻仿佛能從他模糊不清的音色中辨認出,此刻定然有一絲微妙的笑意浮現于對方的臉龐。
“不是總有災難電影和小說這樣寫嗎?伴随着一顆非同尋常的流星墜落大地,或是一場絢爛得超乎任何人想象的流星雨劃過夜空,異變驟然降臨全球。在被後來人稱其為新紀元前夕的黑暗時代,絕大多數的人類葬身于這場浩劫,僅剩下來的一部分人因此喪失了知性,變成隻受本能支配的怪物,而另一部分人則在保留智慧的同時又得到了更強韌的身體,實現了所謂的種族進化……”
“這個說法壓根不合理。流星和隕石這類天災給生物帶來的輻射性危害往往具有随機性,基本不可能出現群體一緻的突變。”工藤新一說,“能造成這類現象的原因隻有一種。”
說到這裡他的眼神略向斜後方低了些,盡管巨大的柱子遮擋了大部分的視野,但僅憑光可鑒人的地面,也可窺見對面另一個少年的身影。
黑色的沖鋒衣、棒球帽,雙手插在褲兜裡,乍一看隻讓人覺得桀骜不馴,冷淡的下半張臉都藏在衣領裡,隻露出高挺的鼻梁,微翹的發梢從帽檐底下漏出幾縷。
那少年笑了笑,像是通曉了工藤新一的想法一般。
“沒錯,那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黑羽快鬥望向地面上倒映着的、自己那張十年來都毫無變化的臉孔。
如同某種詛咒,他的時間永遠地停留在自己抵達19歲的前夕,汐留火案的受害者名錄裡不會存在他的名字,但黑羽快鬥作為普通人的人生徹底在那場烈火中宣告落幕。自此以後,他不再長久地經停于任何人的人生,無論日升月落,花開花謝,都再也留不住他的腳步。
“所以你一定能理解我,工藤新一。”他道出偵探完整的名姓,雖是不帶任何個人情緒的淡漠語氣,工藤新一卻為他清晰指向自己當下身份的稱呼微微心悸。
因為他知道他們都再也回不到過去。
在這人流洶湧的大廳,他們漸漸靜止的世界卻籠罩在絕對的寂靜與孤獨中。
自己命中注定的宿敵,黑羽快鬥從來是個要被所有人偏愛的人。他明亮、高傲、自命不凡,聲音裡總是摻雜着遊刃有餘的靈動笑意,猶如夜空中獨一無二的明月,不講道理地吸引着全世界的視線。就算工藤新一早就看穿,那位白西服先生的禮帽陰影下方躲藏着一雙屬于同齡人的狡黠眼睛,彬彬有禮的舉止隻是假象,然而,對方台前幕後所展現在他眼中的許多感情卻絕非虛假。
對魔術的熱忱,對怪盜的虔誠,對挑戰的激情,對浪漫的向往。
還有,在迎向工藤新一的時候,時而驚奇、時而挑釁、時而欣喜,最後總會變得格外溫柔的表情。
——名偵探。
黑羽快鬥懷着與有榮焉般的自豪語氣,這樣光明正大地稱呼着他,心中妥帖地存放着小學生偵探攸關生死的最大秘密。
但是……工藤新一垂在身側的手指不知不覺地扣進手心。
他一直都沒有辦法去構想,徘徊于生死邊緣的那段漆黑無光的時日,究竟奪走了黑羽快鬥多少至關重要的東西。黑羽千影将汐留火案的現場清理得太過幹淨,無論是黑羽盜一的屍體,還是能證明黑羽快鬥曾在現場的痕迹,都沒有被留存下來。
作為結果,黑羽快鬥存在于世的牽絆幾乎在那場浩劫中被悉數切斷,僅有的切入口是後來他極為低調的葬禮,那具面目全非的遺骸在工藤新一的心底刻下了永久的懷疑。
他不想去确信。他不能輕易相信。
那麼精彩紛呈的一個人,怎能默默無聞地葬身于世界上最黑暗的淵底。
直到他們在針鋒相對的戰場上久别重逢,工藤新一凝望着黑羽快鬥封凍了所有光亮的荒蕪眼睛,像是從宇宙最寒冷的黑暗中舀出的一勺極夜,潑灑在無法再照見日光的脫軌月球上,一個人永恒地,在失去了終點的旅途中孤獨漂流。
偵探的心髒在短暫地急促跳動之後當即被抛落到了更加深冷的海底。
不應該是這樣的,你理應擁有更加光鮮亮麗的未來,而不是這樣自欺欺人地封印自己,舍棄那些刻骨銘心的過去和感情,把對未來的一切期許都埋葬在誰也找不到的内心深處。
“你既然已經知曉真相,有沒有打算放我一馬呢?”黑羽快鬥忽然笑了一聲,聲調上揚的揶揄裡湧動着薄暗的悲憫,“畢竟,你不也算是受害者麼?”
為了徹底滅絕潘多拉的存世資料,他自然對根據殘篇開發出的APTX-4869報以密切的關注,據此知曉了工藤新一恢複身體後的又一樁秘密也不足為奇。
曆經多年的研究,APTX4869的開發者灰原哀終于得出一個相當于死亡宣判的結論:藥物對人體的改變不可逆轉,解藥隻能在一段時間内抑制它産生的變化,一旦停止使用,工藤新一的時間将會再度倒退,回到他永遠無法擺脫的少年時期。
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就像童話裡想要變成人類的美人魚。
要想延續自己作為工藤新一的人生,這位偵探就必須持續服下解藥。
而當他每次吞下解藥,工藤新一都必須忍受一次敲骨瀝髓般的劇烈苦痛。
就算代價殘酷至極,17歲的工藤新一仍是選擇了這條遍布荊棘的血路。
然後就這樣窮盡一切地和極盡所能地追尋真相。
最後成為了世人皆知的、沒有迷宮的名偵探。
工藤新一對這個問題諱莫如深,過長的眼睫輕輕遮掩住了他眸底愈見沉凝的神色。
“不一樣的。”他說。
“哪裡不一樣——”那少年咄咄逼人道,“你騙不了我,要論說謊,我才是行家。本來我就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對手,你也是最了解我的偵探。所以這些年我不想再看見你就是這個原因啊!因為我們一旦相遇,必然伴随着将自身的秘密同等程度地暴露給對方!”
——你已經竭盡全力地去救贖世人,但你這樣做,能救得了你自己麼?
烏鴉在那個凜冬午夜的诘問再一次回蕩于工藤新一的腦海中。
答案其實早已被對方知曉,因為他是全世界最了解工藤新一的黑羽快鬥啊。
“因為我無法對自己的宿命視而不見,那個選擇喚醒你的黑羽快鬥也是,所以,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可悲的,也不想僅憑過去的那些經曆就放棄未來的無限可能性。”
在對方仿佛吞了劍一般唐突降臨的緘默中,工藤新一低聲說:
“不要逃避自己的命運,快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