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神色平靜,看着火焰吞噬紙頁,語聲不高,卻異常清晰:“趙橫之罪既明,證人之言不必再存。我所能做的,隻有此一件事。”
“他們是市井小民,無武功、無倚仗。此事一出,即便趙橫被罰,其舊友、舊仇,皆可能尋仇洩憤。如今我燒毀證詞,是為他們斷因果。”
他頓了頓,又道:“此事從頭到尾,皆由我查明,證詞亦是我一筆一劃所寫。若将來諸位長輩、同門或世人有疑,随時可來問我。”
他看向滿堂衆人,目光冷靜,聲音忽地沉了幾分:
“隻要你們願意,親手碰一碰這場是非的因果,我便不會回避。”
火光躍動,青布化灰,證詞在風中被焚盡,站在火光旁的高挑身影,悄然立在衆人心頭。
這一刻,衆人看向沈周的眼神,已全然不同。
而在廳中,黎斐城的妻子徐佳兒一直默默站着,看着這一幕,眸色微動。
黎斐城從廳中走出,目光掃過她,停頓了一瞬,卻終究什麼也未說,徑直擡步離去。
徐佳兒站在原地,微微咬了咬唇,緩緩轉身。
一旁的黎安忍不住低聲問:“娘,爹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徐佳兒卻輕聲一笑:“怎麼會,這件事情是你和阿衡一起做的。你爹自當以你為傲。”
她說着,輕輕替黎安整了整衣角,仿佛那剛才被冷落的目光,從未在她心上掀起過波瀾。
而黎斐城的腳步一頓,沒有回頭,神色沉靜如水,走向尹玉衡,“好了,回去梳洗一下,都什麼樣子了。”
尹玉衡這才展顔,嘿嘿笑了兩聲,跟着黎斐城走了。
此間事了,衆長老各自退去,殿上也漸漸散去人群。
趙橫則由執法堂帶走執行,事後,由陳明送他回趙家。
誰知短短三日後,傳來趙橫身死的消息:他被送回家中不過半日,便被自家妻妾設下“刑堂”,以當年被他害死之人的方式,一刀一鞭親手報仇,活活打死。
此事傳開,衆人皆言“報應不爽”。倒是陳明之妻哭鬧數日,悲聲不絕,終被陳明厲聲喝止:
“他劍人妻女、強奪人産,這些年幹下多少傷天害理之事?我當日看到那些證詞,羞憤得恨不得撞死在大廳上。這些年,你幫他遮掩,縱他打着我的名頭在山下招搖撞騙,如今果報臨頭,又怪得了誰?若非他死得早,他那幾個兒子,遲早也要被他帶入歧途,成禍世之徒!有他這等爹,不如沒有!你那弟妹,倒是個明事理、有主張的人。如今家産由她掌管,孩兒由她教養,如何都比你那弟弟強百倍!你若還要日日哭鬧、颠三倒四,便收拾東西歸娘家去!我陳明名聲盡毀不打緊,唯獨不能讓和廬山再為此人蒙羞!”
陳明看過證詞,其中多數都是趙橫的妻子親口告訴沈周的。
趙橫的妻家是永昌縣出名的大戶人家,僅她一個女兒,她父親便想招婿入贅。趙橫自薦上門。嶽父見他英武,便答應了。但成親僅月餘時間,嶽父便急病去世了。贅婿的事情便無人再提。他妻家的産業便成了趙橫的産業。
沒兩年,趙橫又納了兩房妾室,都是家中獨女,帶着家财嫁給趙橫,且家中能做主的人,都是沒出半年便出了意外身亡。趙橫的妻子便起了疑心。
她讀過書,有見識,亦有城府。這些年,表面上對趙橫無不應承,但暗中将趙橫所作所為一一記錄,再加上她與趙橫有兩個孩子,趙橫對她較少提防,有次酒醉後,失言,親口說出如何将她父親親手捂死。
她恨不能捅死趙橫,與之同歸于盡。
但尚有兩個孩子,稚子無辜。她隻能強忍着等待時機。直到沈周返回趙家去找她,直言趙橫所為已被和廬山知曉,和廬山必要清算。
趙橫妻子立刻将所有一切告知沈周。若要證據,她可親上和廬山作為人證。
陳明看過那些證詞,确實是多年精心收集的證據,毫無遺漏。其中有些事情,與他所知的瑣事且能互為輔證。連他都不得不說一句:如此有勇有謀的女子,勝過趙橫百倍。趙橫這般下場,真真的罪有應得。
陳明的妻子多少知道弟弟所作所為,若是她被退回家中,她那個弟妹如何能容下她;那些被趙橫傷害過的人家,會不會把怒氣發洩到她的身上。失了陳明的庇護,她可沒有自保之力。她自此不敢多言,自能時常暗自咒罵尹玉衡與沈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