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之後,尹玉衡的及笄禮如期而至。
她自幼長于和廬山,在黎斐城夫婦膝下,雖無親生父母陪伴,卻因性情爽朗、待人真誠而深受同門喜愛。及笄之喜,弟子們紛紛提早登門相助,劍廬前的山月台燈火輝映,香花果酒皆備,竟比往年熱鬧幾分。連平日少見的諸位長老,也悉數現身。
為她梳發的是山長夫人——當年尹玉衡尚在襁褓之中,便由她照看過一段時日。今日親自執梳,為她祝發加笄,口中念着“發長而智,髻成而德”,眼角盡是慈喜之色。
再加笄時,山長為尹玉衡取字“懷真”。
沈周聽到山長為她取的字,料是“心懷真意,不改初心”之意,與他心中所期,竟是不謀而合,不由暗自點頭。
待三加笄時,尹玉衡換了衣服重新出來。
她的禮服并不華麗,甚至沒有刺繡妝點。沈周幼時見過家中姊妹的及笄禮,她們的衣飾遠勝尹玉衡今日的禮服。沈周心下隐約覺得怪怪的。難不成是有人輕慢尹玉衡?但看今日場面之隆重,沈周覺得自己或許多心了。
然而,簡素的衣裳卻掩不住她今日的光彩。雲鬓高绾,玉面如雪,眉目含光,薄妝一抹,竟有震懾衆人的清麗。自山下諸峰趕來賀禮的年輕弟子們都看得呆了。
“這還是我們那個大師姐嗎?”身後有弟子低聲調笑,“平日裡不是道袍就是短打,帶着我們抓鳥捕魚,雖然喊她大師姐,其實跟大師兄也沒什麼區别。但今日稍一打扮,連我都差點認不出。”
“大師姐是不美則已,一美驚人!”另一個打趣,“恐怕從明日開始,劍峰石階就要被踏斷了,全是來求親的。”
沈周靜靜地看着她在人前行禮,目光幽深,不語不笑,竟有一種深不可測的肅穆。但實際上,他喉間微澀,直直地看向她,那張素淨清明的臉,如初雪映日,恍然初見,竟叫人不忍移目。
身後的笑聲尚未落定,台上忽而傳來一道莊重聲音——是黎斐城。
他立于高台之上,環視衆人,語氣溫和卻铿锵:“多謝各位同門,今日前來觀禮。阿衡自小在我夫婦膝下長大,我們夫婦将她視若己出,阿衡及笄,我們心中頗為欣慰。此刻也宣告另一件喜事,阿衡與安兒青梅竹馬,感情深厚,今日,便為他二人定下婚約,期待他二人互相扶持,往後同修共道,護我和廬山之傳承,願諸君為證。”
衆弟子一片嘩然。
長老們互相交換了個眼神,都是笑眯眯的。他們心知肚明——這是黎斐城多年來的心願。在今日宣布婚訊,也是意料之中。
有弟子在後面小聲抱怨,“黎師叔下手忒快,這些年都不讓師姐打扮,總跟個男子似的,是不是師叔故意的。就怕我們下手早。”
旁邊有人笑,“就算師叔不籌謀,你還能有黎師弟下手早?他可是會走就跟着師姐身後跑了。”
有弟子暗自神傷,有人低頭歎息,更多人,是驚訝過後,悄然熄滅了心底的小火苗。
沈周腦中一聲轟鳴。
尹玉衡與黎安……定親?
沈周從來不知黎斐城有此打算。黎斐城的話一出口,他心中陡然一空,隻知望着尹玉衡的方向。
而尹玉衡也是面有驚訝之色。她看了看黎斐城,又看了看黎安。
黎安滿臉通紅,硬着頭皮回看尹玉衡。
尹玉衡看着他,低聲問,“你知道這事?”
黎安緊張地咽了口口水,低聲地嗯了一聲。
尹玉衡瞪了他一眼,“回頭跟你算賬。”
師姐居然沒反對!黎安頓時傻笑了起來。
沈周垂眸,壓下了所有的情緒。
左叙枝悄悄地回頭看了一眼沈周的臉色,心中替他擔心。
沈周若有所覺,看向師父,報以一個安撫的笑容。
左叙枝隻能暗自歎息。
女弟子們也在竊竊私語,隻有崔玲一直悄悄地打量着徐佳兒。
徐佳兒的臉色并不好看,但礙于場合,并未作聲,臉上擠出的笑容并沒什麼喜氣。
她并沒有反對的意思。
沈周在場邊一動未動,掌心緩緩收緊。他的目光如同落入沉水的燈,平靜得近乎空寂,惟有身後衣袖輕微震動,透露出他刻意壓抑的情緒。
禮儀結束後,劍峰上一片歡騰。年輕的弟子們雀躍着恭喜二人。
長輩們則被黎斐城請入席中,觥籌交錯,把酒言歡。
沈周也被人請入席中,他端坐着,毫不失态。隻有籠在袖中的手,一直緊緊地捏着他親手抄的《焚息決》。
當日夜裡,幽篁裡的琴聲幾乎未曾斷絕。左叙枝原想過來安慰他,隻聽那琴音沉烈如鐵、細碎如雨,終覺無言,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