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沈周主動去尋左叙枝,未等左叙枝詢問便開口:“師父勿需安慰我。世間緣法,皆由天意,不能強求。弟子今日前來,是想跟師父商量,我想于三月之後返回京都。”
左叙枝眉頭微動心道,你這還叫不傷心?
沈周目光沉靜,道:“我在和廬山清修數載,身心受益良多,但我出身沈氏,享家族庇護,自幼讀史學策,觀朝堂沉浮,自知此身終不能終老山林。”
他頓了頓,雙眉微蹙:“清溪谷之覆,絕非偶然。貌似宗門内亂,實則是藩王之手借勢引刀,分裂門派,以圖掌控。朝廷勢微,諸侯争權,江湖門派無論有意或無意,然此番風波,已破百年太平。”
“山長曾言:‘道在山水間,不在廟堂之高。’但弟子以為,天下之亂,禍不止山下。今日清溪谷,明日或即和廬山。”
左叙枝眉目沉凝,道:“你的意思是,門中當未雨綢缪?”
沈周點頭,“弟子即将離山,難以朝夕看護和廬山。但願在離開之前,為和廬山未來立一人。”
左叙枝擡首,眸中有光,有好奇、有八卦、更有難以置信,低聲問:“你說的,莫是黎安?”
沈周輕輕搖頭:“是阿衡。”
左叙枝松口氣之餘,神色微訝。和廬山雖并不看低女弟子,但是女山長,卻是未曾有過。他沉吟許久,方道:“阿衡天資絕佳,但性子太直,閱曆未足。若遇波詭雲谲之局,怕是難撐。”
沈周拱手肅容:“弟子願親授所學,教她識局勢、辨人心、通朝章、知禮制。她若執劍守山,需先看清這塵世。”
左叙枝凝視他良久,緩緩道:“你這一法子,于她,于門中,皆是良策。唯獨,苦了你自己。”
沈周唇角微揚,卻笑意清淡,“守山者,當先行一步踏雪泥,免後人陷。弟子,心甘情願。”
說罷,再次一揖到地,聲音低而笃定:
“請師父成全。”
左叙枝看他良久,終是遺憾痛心。他站起身來,拍了拍沈周的肩膀,“我去找山長聊一聊。”
—
次日,山長讓人傳話黎斐城,以尹玉衡“近來心浮氣躁,需再修性”為由,将她打發去書山抄書百日。
“又是書山?!”尹玉衡幾乎要跳起來,“師父,天地良心,我最近先是養傷,後是及笄,什麼都沒做啊!”
黎斐城面色不佳,因為尹玉衡與黎安的婚事,徐佳兒已經跟他冷戰兩日了,且對尹玉衡也沒個好臉色。這樣鬧下去,隻會讓阿衡難做。不如趁機分開一段時間,讓他來慢慢說服徐佳兒。
因此,即便尹玉衡百般抗議,黎斐城也油鹽不進,隻讓她速速收拾包裹,趕緊去書山。
等她帶着一肚子郁氣抵達書山,竟發現,值守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周。
“怎麼是你?”尹玉衡瞪圓眼睛。
沈周面無表情,隻道:“每日五更起,三更息。抄書之外,另有課業十項。”
“小師叔,你瘋了吧?”尹玉衡頓時炸毛。
“稍安勿躁。”沈周翻開手中書冊,聲音如平靜,“每日功課完不成,便要挨罰;若能完成,三個月後自有獎賞。”
……
明明是春風和煦的季節,尹玉衡的日子簡直是烈日摻夾寒霜。
沈周規定她每日上午需研讀經典——從郡縣制到朝章禮儀,從商賈之道到用兵布陣,從天下之勢到君臣之辨,繁雜細緻;下午,還要學習調香理賬、貴族禮儀、女子閨訓;晚間,由他陪着練功,幾近苛刻。
尹玉衡快要瘋了,要學的東西又多又繁雜,便是她死記硬背,依然不能全然貫通,每日夢中都是那些張牙舞爪的文字叮得她無處可躲。
她數次想找沈周問清楚:“你到底想做什麼?我向來不覺得自己是塊讀書的料。你如今教我的這些東西,便是讓我去做個宰輔都綽綽有餘。我在這和廬山裡,每日忙得最多的是上山打鳥,下水摸魚,我學這些東西做什麼?我哪裡得罪你了?”
沈周皆不答,隻冷言一句:“莫多問,照做便是。”
數次她不從,沈周便取戒尺打她手心。尹玉衡咬牙切齒,吵又吵不過,打又打不過,逃又逃不走,搬出清溪谷的過命交情,沈周全當沒聽見。
而且,白日裡那些勞什子她還能當做不學就是虧的心态勉強接受,但是晚上單方面挨揍她實在是憋屈。她好說也是和廬山長輩們從小誇到大的武學奇才,但小師叔挑她的破綻,就跟下溪裡摸螺蛳一樣,一拿一個準。而且,小師叔每晚還給她講解一份不知名的武學内容,剛開始她還挺好奇的。但是越學越覺得不對勁,這玩意跟自殺沒什麼區别。
小師叔是想讓她自我了斷?
不至于吧!
尹玉衡每日累極到麻木,腦子裡依然在琢磨,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小師叔突然之間如此喪心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