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緩緩放下書卷，擡眼望她一眼，目光從她眉間劃過，落在她袍角微微鼓起的衣襟上，笑意不動聲色。
“一切如常。”
他拈起茶盞道：“不知姑娘此行順利與否啊？”
嶽珑珈将賬本從懷裡掏出，隻露出一角便又塞回去，一臉驕傲：“自然順利。”
掌櫃抿了口茶，起身整了整衣襟，收起了方才那份世外書卷氣，換上一分正經：
“好，姑娘這邊請，随我到後宅一叙。”
掌櫃拂袖引路，步履從容。跟在後頭的嶽珑珈與小桃早已沒了初來的忐忑，反倒帶着幾分雀躍。
一路穿過上次那個書房，再度踏入那條通往宅後的小徑。今日天光明亮，牆根邊還曬着幾張翻開的宣紙，壓着石鎮。
小桃四處打量感慨道這後院的植被真是雅緻，而嶽珑珈已經具備一個合格的刺客應該有的職業素養——她在記住地形。
院子最深處，一名白發老者正彎着腰，一手握剪，一手扶枝，小心地修剪盆中綠植。枝葉修得極整。
那老者未擡頭，隻道：“珣陽啊，去把屋裡那盆茉莉搬出來，天暖曬曬，開的更香。”
原來掌櫃名喚珣陽，他走上前，拱手輕聲道：“是師父，上回同您提起的姑娘，今兒來交差了。”
老者緩緩挺直身子，手中剪枝動作停住，半側着臉，朝她淡淡一瞥。兩鬓如霜，顴骨高突，那雙眼細長如線，幾乎眯作一縫，看不出情緒。
他語調溫和，聽不出喜怒：“哦？好，你去吧。”
嶽珑珈一愣，不禁在心中嘀咕：這就是墨鸢尾的掌門？我娘罵我時都比他兇三分。
面上卻仍不動聲色，抱拳行禮，語調清亮：
“在下嶽珑珈，見過掌門。願借掌門一個機會，還望不吝教誨。”
掌門擡頭看她一眼，嘴角漾起一絲笑意。慈祥中卻帶着老江湖慣有的冷靜與分寸。
“機會，自然是有的。”他說，“隻是得留給能把握機會的人。”
他話鋒一轉，直切正題：“那李昶的賬本，可帶來了？”
嶽珑珈将右懷裡那半冊朱紅賬本抽出，手掌平托，神色從容：“帶是帶來了。不過隻有半本。”
掌門眉梢微動，眼中似有笑意掠過，語氣雖輕，卻添了幾分意味：“隻帶半本？姑娘是怕這賬本落錯了人手？”
嶽珑珈拱手上前一步，神色不卑不亢，言辭斬釘截鐵：
“正是如此，恕在下謹慎。因不知所交之人目的為何，實難将這等能定人生死的物件輕易交出。”
她稍頓，眼神凜然，眉宇間浮現一股淩厲之氣：“我帶半本來，是為證我完成了任務。至于另一半…隻願交于能正用之人。”
“賬本是證據，也是利器。若有人以此行敲詐之事，黑吃黑、借惡謀利……那與李昶，又有何異？”
小桃望着嶽珑珈的側臉，一時看呆了。那張她日日伺候的臉，此刻帶着前所未有的鋒意與光芒，仿佛不是她熟知的夫人，而是一把尚未出鞘的利刃。
掌門聞言，撫掌一笑，眼中閃過一絲贊許的光：
“好一句‘不願同流合污’。”
他緩聲道：“嶽姑娘，我等的，便是你這句話。”
“墨鸢尾之所以至今未能大展其勢，便是因我們在這江湖中，還守着一分旁人眼裡近乎迂腐的‘是非觀’。旁的門派拿人錢财、替人消災，從不問對錯。”
他微微擡眸，目光沉定而平和：“可我們不同。我們甯可少賺銀子，也不願為虎作伥。也正因此，來尋我們出手的，往往是白道中人。”
嶽珑珈靜靜聽着老者的話，原本藏于眼底的警覺與戒備，緩緩退去。
她略一拱手，擡眸望向掌門，聲音清亮：
“在下嶽珑珈，自幼立志習武，雖資質平平，卻始終有一念不改——斬奸除惡，護善守正。墨鸢尾所持之道，正是在下心之所想，我願執弟子之禮，求一席之位。”
說完納頭便拜，一旁的小桃也趕緊提起裙角俯下身來。
老掌門笑了笑，趕緊過來攙扶：“江湖人重的是心，不是禮。你既有這份心，我自不會讓你站在門外。”
正說着，大師兄搬着一盆茉莉走了出來，恰好撞上了這番對話末尾。
嶽珑珈眼角一挑，立刻轉身朝那人正正經經作了一揖，聲音明亮：“大師兄。”
男子愣了愣，抱盆的手一頓，嘴角卻不自覺微微一動，輕輕點了點頭“嗯，小師妹。”
嶽珑珈将懷中的半本賬簿掏出雙手奉上“待到明日，我再來送另外半本，不過師傅可否将這一單的主顧透露給我？”
掌門接過賬本邊翻看邊說：“此人官職在李昶之下，因為不願向李昶行賄被排擠刁難，故此他想要向上禀報李昶貪污，又因為官官相護他職位不高，隻能出此下策。”
嶽珑珈點點頭，忽然“啊”了一聲，像是想起什麼似的。
她從小桃手裡拿過油紙包，恭敬地雙手奉上：“這是剛路過街口買的芝麻糖片，一點心意還望師傅收下。”
說着又想起對方謹慎性子，連忙笑着拆了一塊，自個送入口中：“無毒，親嘗驗過。”
小桃随聲附和道“對，我們來的路上也吃了。”嶽珑珈忙使眼色叫她不要再說了。
掌門接過油紙，竟當真取了一小片，含笑入口。
“甜得恰到好處。”
他欣慰地笑道，“看來姑娘的心思，也細得恰到好處呀。”
院内春光正好，茶煙袅袅，一場對峙早已悄然落幕，一段新緣，正悄悄生根。
嶽珑珈與小桃走遠後，院中重歸寂靜。
老掌門斜斜地倚在竹椅，手中捏着最後一片糖片送入口中。
“嘎——巴。”
一聲脆響，随即他眉頭微皺，他伸手去接，緩緩吐出一物——
一顆白生生的牙。
他盯着那顆牙，輕輕一笑，忽而輕歎：
“果然是刺殺的好苗子……我這一口好牙，跟了我這麼多年，今兒頭一回見，就給我硌掉了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