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秋漸漸收斂了唇邊笑意,語聲溫和卻清晰:“因為……我娘通些醫理,自幼便在家中設有一間藥書齋。那一屋子的藏書,我最愛鑽進去偷看。旁人皆勸我習琴棋書畫、吟詩作賦,我偏偏無甚興趣,唯獨對草木蟲蛇、方藥毒經,一看便入了迷。”
她将那枚毒菇輕輕還回:“你這‘閻羅笑’,實則是‘菩薩嗔’。”
“菩薩嗔?”嶽珑珈聞言一怔,皺眉望着手中之物,眼中浮現幾分疑色,“竟還有如此名目?”
璟秋微一颔首,坐直了些,柔聲解釋道:“你看這野蕈的柄處——隐約有一圈一圈血紅色的紋路,像極了朱砂畫符。若我記得不錯,《草木異錄·百毒存真》卷下有言:‘莖幹帶血絲’。但此句并未詳述這‘血絲’為紋、為絲、為斑、為流,初學者多半會誤判。”
“而再往下一頁,便有對‘菩薩嗔’的記載。書中言——‘菩薩嗔,莖幹帶血紅環形紋樣,易與閻羅笑混淆。其二蕈雙生,藥效相沖,若誤判同服,則經脈逆亂,五髒消融,必死無疑。’。”
言罷,她輕抿下唇,垂眸若思,似有些懊悔當年未能随娘親學得更多。
嶽珑珈則望着她,許久不語,仿佛終于對這柔靜羞澀的姑娘另眼相看,眸中升起一縷敬佩與憐惜的情緒。
她咽了口口水,若有所思道“所以……我一會兒投毒,一會兒進補,最終把那狗賊的身子弄得一碰就碎,所以他才死在了外邊?”
“想必是這樣的。”璟秋回應。
遠處海浪輕拍礁石,如母親搖籃輕晃,浪聲拂過璟秋耳畔,卻拂亂了她心頭思緒。床榻上的璟秋,仍睜着雙眼,望着窗棂外。
她曾以為此生會困于滄浪山莊,再無轉圜之地,怎料今日竟能聽見真正的海風,嘗到自由的味道。
小桃早已入睡,她素來心大,睡得沉穩,仿佛世間煩憂皆與她無關。
嶽珑珈困意已至,卻見璟秋遲遲未眠,便輕聲問:“璟秋,你在思量何事?”
璟秋緩緩轉頭,嘴唇一抿,語氣低柔卻藏着心事:“我在想,我的去處。”
嶽珑珈聞言輕皺眉心:“為何是‘去處’,而非‘歸處’?”
璟秋聞言苦笑,唇角勾起一抹諷意卻無半分歡色,目光垂落:“歸處已無……家父昔年任職兵部,因政敵誣陷通敵叛國,被押往邊疆流放,自那日起便杳無音信,生死未蔔。我年幼尚不知事,便被牽連入罪,被貶為奴。是錢先生将我買入滄浪山莊,留我一命……如今承嶽姑娘之恩方得脫身,可前路茫茫,我實不知應踏向何方。”
嶽珑珈原本側身躺着,聞言忽地一怔,緩緩擡起頸子望向床榻上的璟秋,眼底閃過驚詫:“璟秋……原來你竟還有這段過往。”
她咬了咬唇,忽覺胸中憋悶難當,便索性坐起,挪到床邊,雙手撐住床沿,俯身望着她,低聲開口:“我如今……竟有些不知,自己除掉章恒道,究竟是對,還是錯。”
璟秋聞言一震,原本淡靜的神情泛起些許動容,她也緩緩坐起,鬓邊微亂,眼神卻清明堅定。她低頭望着嶽珑珈,輕聲卻斬釘截鐵地道:
“嶽姑娘何出此言?惡人本就當誅。他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又在百姓身上層層剝削,貪得無厭。你殺他,是替天行道,是為民伸冤,怎會是錯?”
嶽珑珈輕輕歎了口氣,眼神漸漸黯淡下來,雙手輕托臉頰,聲音低得仿佛隻說給夜聽:“晚些時分與林伯的對話,你也聽到了……他說隻盼接管鹽場的,莫是個比章恒道更狠辣的角色。”
她停頓片刻,眼簾微垂,低聲又道:“可萬一呢?若真來了個更貪、更毒、更不講人情的,又該如何?”
她擡頭望向璟秋,目光中多了一絲自責:“還有你……若不是我那一腔熱血,你其實可以一直待在滄浪山莊衣食無憂,雖無自由,卻也不至于颠沛流離,無依無靠。”
璟秋思索一番,她擡手握住嶽珑珈的指尖,語氣雖輕,卻帶着沉靜的力道:“這世間庸人總怕風雲變幻。可是須知,痛而生變,尚有生機;麻木苟活,不過是行屍走肉罷了。況且若世間所有正義都因猶疑而止步,那些惡人便可更肆無忌憚了。。”
嶽珑珈激動地眼中泛起星光,鄭重其事地道:“你說得太好的!璟秋!你别想着你的去處了,你這麼好的女孩子,我要對你負責。”
璟秋怔愣當場,臉頰頓時浮起一抹紅霞,連忙松開了握着嶽珑珈的手:“啊……?”
誰料嶽珑珈反倒緊緊握住她的手,眼神灼灼:“嗯,我要對你負責。你跟我走吧。”
璟秋羞得别過了臉,小聲道:“嶽姑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理當感激萬分。但此事重大,還請容我仔細斟酌……”
“斟酌什麼?”嶽珑珈卻笑嘻嘻地不肯松手,“你不必想了,幹脆些,加入我們墨鸢尾吧!”
“墨鸢尾?”璟秋怔住,緩緩回過頭,眼神滿是疑惑。
嶽珑珈眼睛一亮,像是提起什麼了不得的事,自豪地連連點頭:“正是我所效力的刺客組織。”
說罷,她忽而有些腼腆,低頭笑了笑:“我制毒的本事實在不成,總是毛毛躁躁的,偏偏那是門極講究細緻的活兒。而你通讀醫書,識得百毒,且心細如發。若你願意加入,以後我和同門接任務時,便可請你配制專用毒藥,豈不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