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俊轉過頭，骨節分明的長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着桌上的筷子。

眼睫垂着，視線虛虛落在前方，卻似乎穿透桌子，望向了很遙遠很遙遠的，另一個世界。

“同父異母的哥哥。”

就像是人類世界，有人的地方，總缺不了江湖。後宮這種地方，因為混雜着未來生活的保障與權力的轉移更替，更是女人勾心鬥角的集中地。

在池俊印象中，父親是個威望很高的王，無論是大臣或是旁族，都對其拜服。

然而，他并不是一個稱職的好父親。

他很偏心，不僅對自己的女人，也對自己的兒女。

他不愛王後，甚至因為過度寵愛麗妃，一度讓外界揣測他将廢長子，立次子池俊為狐世子。王後郁郁寡歡死後，這種流言更是甚嚣塵上。

而那位令人歎息的炮灰長子，就是池俊同父異母的哥哥，遲漣。

在池俊記憶裡，自己的吃穿用度，父王所配給他的幾位師父都是最好的，可謂集萬千寵愛于一身。

而遲漣這位狐世子則完全沒有作為世子的威嚴與風範。他似乎受盡了苦楚，日常說話處事都謙卑沉默到了骨子裡，令人不忍。

有一次，池俊甚至看見遲漣被下人們捉弄欺負，池俊暴怒，将事情捅破之後，開始主動接近遲漣，日常帶着他一起玩樂讀書。

遲漣性格溫和敦厚，不管做什麼都極盡努力聽話，力求做到最好。而池俊則是個活潑好動的性子，平時沒事就溜出去爬樹摸魚喝酒厮混，是老師們頭疼的對象，妥妥的一個纨绔。

然而誰也不知道，這個纨绔是裝出來的。

池俊隻是不想奪走，或是被動奪走哥哥遲漣的世子之位。

遲漣已經很慘了，他沒了娘，沒了别人的尊重，沒有父親的關愛，甚至其中一位是他親舅舅的老師，都從來不對他呈現出半分呵護。

他隻有狐世子這個名頭了。

如果這個也沒了，池俊不知道他會變成什麼樣。

反觀自己，什麼都有。

狐世子麼？

他不在乎。

他日常出去潇灑玩樂，遲漣勸他不成，隻能一次次幫他打掩護。

池俊記得有一次，自己生日那天，出去跟朋友們玩得過火了些，回來連父王親自布置的功課也沒完成。

父王氣得用藤條親自抽打他。

哥哥不忍，愣是替他扛了一半的藤條。

結束後，兄弟倆一瘸一拐地回到屋裡，屁股痛得坐不下，隻能趴在床上，餓着肚子。

因父親特别囑咐餓他們一天，池俊已經準備好挨餓睡過去。可就在這時，哥哥遲漣從懷裡掏了塊精緻小巧的糕點出來，伸手遞給他。

“哥，沒看出來你還敢這樣啊，父王發現了肯定少不了又是一頓打。”

遲漣笑道：“你快趁着沒人發現吃掉，我就不用挨打了。”

可池俊沒有獨吞。

他将糕點掰成兩半，愣是軟磨硬泡着讓遲漣陪他一起吃。

遲漣無法，隻得接下了那半塊糕點。

記憶中，那就是一塊普通的糕點。

可兄弟倆趴在床上一起分食，卻覺得無比的甜美有滋味，連被打的皮開肉綻的屁股，似乎都沒那麼痛了。

許清舟沒有兄弟姐妹，唯一算得上有點血緣關系的表妹許琳琳，與她之間的關系也并不融洽。

聽到這裡，她有些羨慕。

【你哥哥對你真好】

難怪池俊會在生日這天悶悶不樂，一定是想念自己的哥哥了。

池俊看她一眼。

“好嗎？”

他哼笑一聲，是那種充滿嘲諷的笑：“我當初也是這麼以為的，直到——”

直到父王不慎去世，他那位敬愛又心疼的哥哥，忽然變了一張臉孔。

時至今日，池俊還清楚地記得登基大典前一夜，他照常翻窗去找遲漣的時候，聽到自己一向敬重依賴視為慈父的幾位師父，在跟遲漣聊天。

他們聊了許多，不知怎的，又聊到了池俊。

池俊從未想過，自己在師父與哥哥的口中，竟是那樣一個不堪的人。

他們用極盡不屑嘲諷的字眼來形容他，池俊知道，自己确實算不上什麼優秀棟梁，他沉默走開，隻是為他們看不起自己而感到有些難過。

然而，讓他受不了的是他離開時無意間聽到的，來自遲漣的那句話——

“為了個廢物，委屈了自己幾百年，如今總算是熬到頭了。”

池俊的腳步瞬間就滞住了。

所以……之前對他的好，都是遲漣在委屈忍讓？

池俊捏住拳，忍了又忍，終于還是沒忍住，折回一把推開了門。

裡面的人面孔驚愕，卻在他的灼灼目光之下，很快又恢複了冷漠眼神，甚至是厭惡。

池俊還記得，當初自己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

“哥，所以你對我，有過真心嗎？”

他哥的回來是什麼來着？

“從未。”

遲漣不僅給了他一個殘忍的答案，還揪出池俊前幾年剛過世的母親，嘲諷他們母子一樣蠢，被别人利用了，還傻乎乎地将别人當兄弟，當兒子。

池俊可以接受自己被背叛，卻接受不了母親被侮辱。

他暴怒沖上去了，而那一場暴怒的結果，就是幾個師父聯合他的哥哥，親手把他一掌打回原形，丢到了人類世界。

當然，利用咒語讓他被許清舟困住的事情，池俊隻字未提。

時間在過往事情的講述中，似乎過得格外快。

良久，池俊聲音落下，屋裡隻剩下滴滴答答的指針聲

一片清靜。

許清舟默默低着頭，沒有說話。

過了會兒，池俊臉上恢複了神情。

他撥弄着筷子，嘴角勾起了一抹嘲諷的笑：“聽完故事，就沒什麼感想？比如說我很蠢之類的。”

話落，卻見有兩滴淚，從小姑娘眼底滑落，摔在地上。

池俊稍稍一怔。

他盯着許清舟，半晌，笑了。

“又不是你被雙重背叛，你哭什麼？”

話音未落，卻忽然感覺眼前一陣風撲來。

池俊尚未來得及反應，下一秒，脖子就被許清舟摟住了。

她似乎真的很心疼他，緊緊地抱住他，臉頰還跟着在他臉上溫柔地蹭了蹭。

柔軟細膩的觸感在臉側擴散開，不知怎的，池俊忽而感覺心中湧出一股酸澀。

良久，他側頭，瞥了眼小姑娘，聲音有些僵直。

“許清舟，你這人……怎麼動不動就占人便宜？”

許清舟不撒手。

池俊默了默，幹脆把她從自己身上扒拉下來，又用手按着她的腦袋，無情地将她一寸一寸推開。

“有話好好說，别動手動腳。”

他又恢複了往常吊兒郎當的語氣。

許清舟吸了吸鼻子，真就開始有話好好說，在紙上繼續寫字了。

【池俊，我會永遠永遠永遠對你好，永遠不會背叛你】

池俊掃了眼，喉結微動，沒出聲。

許久，他“哦”了一聲，卻沒對此發表什麼看法，隻是起身，說了句“我去趟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