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死,仙力複,更能說明,他絕對是百分百主動入的輪回。
但…酆小洪的這一世,在第五茗眼中,可不像隻曆經了一劫一難。那慘狀,她都有些看不下去,回顧同酆小洪經曆的這一世,簡直是多災多禍。
方才酆小洪肉身死時,沒有引來雷霆,而法力卻恢複了,神格意識也清明了,讓第五茗倒是生出幾分好奇。
這不合乎常理…
是以,方才與黑無常之間的答話,她下意識多提點了對方一二。
對于第五茗的試探,酆小洪毫不回避。
定神許久,他緩緩道:“萬年前曾飛升至上界,在司命府任職一日,飛升第二日便又下來了,在泰山做了仙府的一名灑掃…”
“叮鈴哐啷…”
鎖鍊拖至,酆小洪話還沒說完便被打斷了。
埭桡頭也不擡,道:“手。”
擡起一節鎖鍊,他埋頭整理,催促靜心聆聽的第五茗轉身,方便他套上。
在第五茗轉身時,埭桡等不及了,着急忙慌,一手纏鎖鍊,一手握住無常袖袍的衣襟,像跳大神一樣揮舞,毫無感情地複念道:“擡起雙手,前路不愁,魂鍊一繞,去把往生投,聽話小鬼,來世路好走。”
話音剛落,鐵鍊繞在了第五茗手腕上。
埭桡頓蹙,繼續低着頭忙碌,拍了拍鐵鍊,弄出“哐當”刺耳的聲音,又僵硬地順勢表揚道:“做的很好…過奈何橋時,孟婆大人一定會給你一碗好湯,再為你選一世好命。”
噗嗤一聲,第五茗沒忍住,笑了出來。
她道:“都幾萬年了,你們牽小鬼的話還是一字都沒變,哈哈哈哈,你們最大的老大都換了,這哄小鬼的話是不是也該換一換了啊…”
收斂了一份笑意,她直起身,道:“再說了,我記得雨無傷隻管熬湯,不管擇命,埭桡大哥,你這算不算是欺騙?”
“他們這些小鬼被哄一哄,遭了你的道,都去麻煩雨無傷可怎麼辦?”
“那小姑娘,無知無感無情緒,雖然沒啥脾性,被忘川河水泡傻了,可是愛有一樣學一樣,萬一逮着她學了一個不好的脾氣,就有得小鬼們受了。你這樣胡亂說話,可是會害慘他們的。”
埭桡低頭整理鐵鍊,耳邊的聲音比鐵鍊碰撞的聲音更令他生厭。
他抽空堵住了耳朵,一心撲在頭手中事,喝止道:“怎麼這麼多話痨鬼…休要吵鬧…”
聲音戛然而止,緊接着是一道震耳欲聾的鬼叫聲:“是你啊!”
埭桡把手上事情停閉,擡起頭來才看清,面前正是剛剛鬧事的小鬼“蒲小明”。
他死氣沉沉的臉,突然謹慎起來,又看向第五茗身後的酆小洪,把剛給第五茗繞上的鐵鍊,取了下來,指了指第五茗,又指了指她身後的酆小洪,手上一牽引,兩人便順着他手上的動作被拖走到了一旁。
他道:“你們兩人先站到一邊去,等會兒鎖住了他們,再來鎖你們兩。煩死了…兩個麻煩鬼…”
第五茗攤攤手,對身旁的酆小洪挑眉,道:“看吧,不用自報身份,第一次做無常的小鬼,也不鎖我…”
順着埭桡離去的方向,不自覺地,她望向遠處忙着核對名單的埭骰…腰間的葫蘆,吞咽了兩口,歎息道,“可惜了…”
酆小洪突然又開口,道:“上君,可是想飲酒了?”
第五茗下意識點了點頭,道:“嗯…”
其他被勾出來的同鄉鬼魂,若是像平日在石料場開采,遇見烈陽高照,怎麼也得躲到棚子下,偷懶喝一碗涼水,再交頭接耳、叽叽喳喳一番。
現在一個個做了鬼,倒是安靜了下來,被曬得焉耷耷地站着,止不住地伸舌舔舐嘴唇。
此刻,随着第五茗的回應,兩人突然安靜了下來,同鄉鬼也渴得安靜着,讓石料場撞擊山壁的風聲顯得格外清晰,沒過一會兒,在埭骰埭桡聲音的間隙中,隐隐響起「招來」術法的咒念聲。
還是熟稔的男子聲音…
“不用!”
第五茗轉身制止了身邊人的舉動。
酆小洪收了勢,道:“好…”
不追問原因,也不覺得第五茗厲聲喝止有何不妥,他反而如無事發生一般,同先前一樣,她有問他就答,她有需求,他就詢問,沒話沒事,便安靜地待在一旁。
第五茗垂下頭,呐呐道:“仙君…不用有求必應,我并未向你許願。”
酆小洪道:“這不算希求,也稱不上祈願,舉手之勞而已。”
“也不用…”
第五茗繼續道:“仙君不要介意,你曾在司命府任職,應當聽說過我的事吧。”
酆小洪道:“我知道。”
是知道,而非聽說過,或者了解過。
話中之意,對事情了解的深度更甚。
第五茗不想細究對方話中的深意,直言道:“小鬼的東西雖難得诓騙,來之不易,卻讓我覺得心安。仙君鬼魂之軀,一點術法,輕而易舉,便能隔空取物,又化物為雨。我現在沒有這能力,不想受仙君的恩惠,原是我本就不喜歡這樣。再說,我與仙君并非同期,亦非好友,過了鬼門關這一道,便會就此兩别,我們的情誼也該止于這一世,止于肉身死時。”
她揣測不明白這突如其來的好意究竟是圖什麼,隻能全當做是對方想還做人時的恩情。
早一點劃清界限,也是極好。
酆小洪瞳仁震動,身體一僵,道:“上君是怕連累我?”
第五茗神情閃躲,扭頭躲避酆小洪的注視和提問,道:“也不全是…”
必須得說一下,這埭骰埭桡兩兄弟就是第五茗的救星,每次她淪陷尴尬局面,總是這二人來解救她。
第五茗話剛應半截,那方,埭骰還沒走近,隔得老遠便招手,大喊道:“蒲小明,酆小洪,你們來這邊。”
兩人的對話又一次别打斷…
第五茗頓時松了一口氣,偷看了酆小洪一眼,發現對方沒有任何異常,提高聲音道:“埭骰大哥,你這真得回去好好學學了,你不過來牽着我兩走,我們兩還是隻幽魂,兩三步還好,四五步也能勉強走一走,但這上百步的距離,我們怎麼可能走得了這麼遠…”
顧慮到埭骰的“蠢笨”,她特意補充道:“我們還沒辦路引,腳生不了根,踩不到地上,你要知道,我們是沒辦法自己走過去的,你…”
你需要過來牽引一下我們。
聲息未落,第五茗面前出現了一隻手掌,這隻大手,腕上還吊着長袖子撕磨到發毛的布巾,極度滑稽。
酆小洪一臉坦然道:“我帶上君過去。”
同時,埭骰好似瞬間忘記了埭桡派給他過來接“酆小洪”和“蒲小明”的任務,在酆小洪伸出手時,他又仿佛受了法術驅使一樣,僵硬地轉了身,并且無視了第五茗這邊發生的事。
什麼情況!真夠明張膽的!!
沖我來的?
心下遲疑,第五茗不明白“酆小洪”是何心思,又為何要暗地裡做法遣走埭骰,正猶豫着,酆小洪的聲音又響起,道:“日頭正烈,請許我在上君身旁,遮擋炙熱。”
對方的手沒有收回去,聽到這話,第五茗才發現,她的确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感覺到被炙烤的疼痛。
和對面那一群被鎖鍊綁住,東躲西藏,争相搶奪陰涼地的鬼魂完全不一樣,她和酆小洪還站在烈日下,她卻身體輕松到無所畏懼,并全然忘記了現在的她,已肉身死、魂魄出。
一萬年下三道折磨過的身軀,除了給她命格簿子招來了克上加克的氣運以外,還讓她每次離開曆劫肉身以後,便和其他鬼魂無異,脆弱不堪,一觸即潰。
怕日光,怕熱,怕渴,怕陽氣…
第五茗自認為,降世以來,還算行的坦蕩,言語得體,如今面對酆小洪的體貼卻是有點局促。
她接受好意的時候竟然有一絲扭捏,一臉不好意思地伸出一隻手,放了上去。
對方的手沒有鬼魂的陰冷,也沒有烈陽的炙熱,溫溫熱熱,恰到好處…她不免暗歎:不虧是仙君之體。
她嘴上卻别扭地找補,道:“多謝仙君。這兩位無常剛上任,做事是慢了些,要是辦了路引,這日頭也就能忍了。”
“蒲小明”不像為人時,因害怕酆小洪走丢,會一直緊緊握住對方的手。
酆小洪也不像為人時,“蒲小明”放上來的手,他會牢牢地回握。
“蒲小明”輕輕地放,一本正經。
酆小洪則輕輕地接,一絲不苟。
終于,兩人在到達隊伍末端的時候,埭桡的鎖鍊也纏了過來,再一次打破了二人的僵局。
埭桡不嫌麻煩地複念道:“擡起雙手,前路不愁,魂鍊一繞,去把往生投,聽話小鬼,來世路好走。”
他認真負責地念了兩遍,分别纏上了第五茗和酆小洪的手腕,這才舒緩一口氣,開始引魂去土地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