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璀璨,樓宇前環堵蕭然,隻餘兩隻鬼影。
酆小洪答道:“看過。”
他想了想,估摸出第五茗想問的并非是這‘看與未看’,而是他‘看過什麼戲’。
第五茗在試探他究竟何時是仙身之識。
他不驕不躁,亦不驚慌,對第五茗的這份上心,竟生出一點竊喜,淺笑誠然道:“隻在前年上元節,和上君一起在鎮上看過一出小戲。”
未放下的長臂,紅袖一展,戲台上立馬開始唱了起來:“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
第五茗微蹙秀眉,回頭疑惑道:“這出戲,和我一起看的?京都皇城的戲台都建好了,今年上元節沒開戲?”
酆小洪答道:“開了戲的。”
第五茗神情嚴肅,質問道:“唱的什麼?”
酆小洪道:“不知。”
台上正唱到了第五茗最不喜歡的橋段,“我隻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那怕我不信前塵…”
這一次,她倒沒有同身邊的人碎碎念吐槽,而是仔細聆聽,那接下來令人發笑的唱言,“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生、早悟蘭因。可憐我平地裡遭此貧困,遭此貧困…”
她心道:老天沒這麼閑,都如這戲本子一樣,所遭所遇,不過是上面寫的一出戲。
酆小洪施法鳴鼓,台上的戲驟然換了一出。
不多時,他道:“剛剛那段有些無聊,上君不看也罷。”
第五茗道:“故事而已,何必較真,聽個樂就好。”
瞧着台上的戲,她複又回到正題,道:“今年的戲,人帝去看了嗎?”
酆小洪道:“沒有。”
第五茗道:“那他在幹嘛?”
酆小洪道:“下棋。”
第五茗一頓,良久才“哦”了一聲。随即轉身,不再看戲,繼續向城隍殿走去。
一邊走,她一邊嘴裡嘟囔道:“也不知道浪費錢修戲台子幹什麼,修了又不看戲,好歹也要請人去湊湊熱鬧啊,這麼好的戲台,那麼大的鼓和鐘,怎麼就不去呢,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浪費了。”
她背後,隻餘台上戲幕高潮疊起,戲角在突兀的崴腳尴尬中,繼續讓唱詞陣陣響起,“這才是人生難預料,不想團圓在今朝。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莫在癡嗔休啼笑,教導器兒多勤勞。今日相逢得此報,愧我當初贈木桃。”
一曲《鎖麟囊》唱閉,酆小洪展袖一收,追了上去,躲在暗處的明濡染見狀,立即也跟了上去,須臾,璀璨如星的戲台,其間燈火在三人身後熄滅。
明濡染贊歎道:“這人間編的文戲,還真是波蕩起伏,有點意思哈…”
二人無一搭理他。
明濡染窘然一笑,也閉上了嘴。
三人看戲,就屬他沒看明白這出戲唱的是什麼,他也沒看明白台下二人這段對話是什麼意思。
其實啊,這真不怨他瞧不來戲,因為台上的戲,本就放得不完整。
這台上的戲幕,全是以酆小洪人間記憶所幻。
第五茗清清楚楚記得,在小鎮上看的那出戲,因鎮上碎石過多,唱戲的人頻頻崴腳。剛才在這戲台上的戲角也是頻頻崴腳,所以她才問道‘這出戲,和我一起看的?’
至于明濡染聽不懂二人的對話也正常,畢竟那兩人說的話都是套話。
‘唱的是什麼’,實為問:酆小洪是否去過京都城隍廟?
他答‘不知’,既是沒去過。
而最後詢問人帝行蹤,答的‘下棋’也非尋常下棋,而是執天下棋局,以國民為子,以決策為局,故此,酆小洪人在風雨江平安村,卻能與人帝一起對弈。
根據最近人間發生的大事來看,第五茗猜測多半那‘棋’指的是風雨江發大水這事。
酆小洪知道這麼多,第五茗本來還是很震驚的,因為她從來沒聽說過,有哪位仙君和她一樣,入六道,要帶着過往懲戒的記憶受罰。
她也從來沒聽說過,有哪位仙君需要又曆劫,又身負仙職。
後來想到酆小洪為人時未加害于她,如今初做鬼魂,對她算是百般照顧,隻撒了點脾氣,拉她墊了墊名聲,心中便自我寬解:我都能不飲孟婆湯入六道,他有兩界身份,也不算什麼稀奇之事嘛。
過了戲樓,鬼差身影漸漸多了起來。
鬼差們穿着黛粉複染過的五顔六色袍衣,行色匆匆。
第五茗見到不少熟悉面孔,隔着老遠,朝對方揮動雙手,他們倒是也懂事,都忙裡偷閑地,皮笑肉不笑地,像她回應招呼。
一陣忙活,終在離主殿越來越近時,第五茗松了一口氣,甩了甩胳膊,抱怨道:“就沒見過哪個地方有這麼多鬼差,嘴都給我叫渴了。”
身為鬼差,自然也得算上一份,明濡染在她身後,賠禮道:“風雨江發大水死了不少人,水過境地,又生了疫病,再死了一批下來,數量不比淹死的少,城隍大人也是非不得已,才從地府借調了這些差友。”
他卻是一手攀在腰間的通冥牌上,聽着裡面吐槽的鬼嚎,心道:你若是不主動,也沒鬼願意多這一茬事…
做了一世人,第五茗性情變了好多,早沒有當初那般磨人,體諒道:“我知道,我知道…就是一時見到這麼多友人,感歎一下,沒别的事,不是抱怨,也不是怪罪…就是閑來無事,感歎兩句,别誤會。”
“…”
明濡染内心狂嚎:友人,上君…要不咱們真算得上你的友嗎?
哪有做朋友的,總來磨人,不帶幫助朋友飛升的…
一般城隍廟最多隻有兩名鬼差,加上兩名無常,一名城隍,偌大的隍城廟内景,也隻有在逢年過節,各地方上土地來訴職時,才有此十分之一的熱鬧景象。
第五茗接着道:“可是…這裡不是地下,聚集這麼多鬼魂,不怕生異變?”
明濡染道:“這次也是稀奇,不僅地下滞留的幾萬鬼魂未有躁動,這幾日風雨江城隍廟内的數千鬼魂也是一片祥和。”
酆小洪又是好一陣不說話,第五茗以為是剛剛試探之事,惹對方不悅了,故意無話找話,詢問起身旁人,道:“仙君,你可知是為何?”
‘仙君’二字,親耳聽見,讓明濡染從第五茗口中确認了酆小洪的身份。
然他對這其貌平平,甚至有些滑稽的男子形貌有一絲震驚,腳下趔趄,落後二人一步,望着二人的背影,他暗自慶幸剛才在外面時的機智之舉。
也因為這落後的一步,前面二人的言語,讓他漏聽了去。
誰知,第五茗随口一問,酆小洪還真曉得一二。
但他卻沒詳盡道出原因,隻說道:“上君還記得平安村土地廟那隻龜妖嗎?和她有點關系。”
第五茗喃喃道:“她道行也不高,消這麼多鬼怨,也不太可能吧。”
酆小洪又道:“上君,又可還記得外面那第四道牌樓嗎?”
第五茗驚呼道:“似起非起…怎會不記得。這才經過不足一盞茶的功夫。”
猛然拍手,她驚呼道:“原來她是新城隍啊!可惜了,尚未做城隍,倒是先做起城隍的事了。這牌樓拔不起來,她還如何飛升?天上也不說派一位仙君來幫幫忙。”
酆小洪道:“人帝之怒,天帝之憤,鬼魂之怨,總要有人來消的。”
第五茗唏噓道:“不止,還有冥界之主呢…這麼多幽魂,突然多出來的事,換我也生氣,定是要找一個法子來撒撒氣。”
忽而歎氣,想起她做司命那些時日,又想起那龜妖阮瓀被砍斷了一隻手,還沒了殼,肉身也做了抵押的凄苦命運,似有無奈地,自言自語道:“難怪最近并無大德之人飛升的迹象,這裡卻有一拔土而出的琉璃牌樓,定是這人命格簿子寫成那日,便有仙君先替她拔了牌樓,卻沒想到最後可能會點飛不成。”
言到此處,第五茗就想多問一嘴,道:“仙君可知,這琉璃牌樓,當初是哪位仙君拔起來的?”
酆小洪道:“雷部雷帥風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