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燒之人,是這村子的村長,懂些岐黃藥理,大水來時,不僅收養救治為洪水所傷的病患,還在大水過後,組織鄉裡預防疫病,因此,保住了村子裡一大半的人,讓有些家門不至于斷子絕孫。
遠近鄉裡,對他是敬之愛之,無不尊重。
是以,在眼前重災重難的境遇之下,村裡人依然為他舉行了小小的送葬儀式。
鬼魂嚎叫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兇,可是那白無常受了重傷,哪還能起身去帶小鬼從火裡走出來啊。
這事,也不屬于第五茗和酆小洪可管,勾不了魂,也就不好插手,隻能等那白無常恢複身體。
至于埭桡,因埭骰才出了事,他心中多了一分思量,現在不過是一群鬼叫,不足為懼,就先緊着受傷的兩無常照顧。
又再看火堆這旁,村民聽不見,抛完屍,覺得風勢太大,把帶來的材火錢紙也都扔了進去,讓火燒得旺盛一些,接着挨個挨個地在火堆邊開始叩拜。
結束後,隊伍最後面提竹簍的壯漢,掏出一把草藥,用火堆裡的大火,引燃了藥草,讓藥草燒出滾滾濃煙,對剛剛叩拜在地的人,一人一拂,驅散什麼似的,将濃煙充盈全身。
一番折騰,衆人才齊齊離開火堆和地上屍體,遠遠地站着。
其中有一人倒是不太一樣,身形比起壯碩的村民,雖高挑,卻顯得更加文弱,露在掩面布巾外的雙眼,血絲遍布,疲态難擋。
那人接過壯漢手中的草藥,步伐懇切地回到火堆旁。
提竹簍的壯漢,語氣生冷,隔着遠遠的,道:“人都在這裡了,你自便吧。”
那火堆旁的人,端正身子,躬身行禮後,儒生儒氣道:“多謝各位,如今疫病的治療法子已經下來了,各位隻需要做好防疫,定會平安無虞,這裡…交付于我,定會妥善處理。”
提竹簍的壯漢對周圍村民,高喊道:“都回吧。”
衆人聽話的轉身離去,嘴裡卻停不住地嘀嘀咕咕:“就這麼放過他了?”
“他一個人能處理幹淨嗎…别到時候留下點什麼。”
“十裡八村的燒屍地兒,好像都是這人去打理的,朝廷的藥方子也是這人帶來的,應該沒問題吧。”
“管他呢,死了這麼多人,死馬當活馬醫,試試呗。”
“可憐村長了…”
…
那人好像不怕疫病,他用手裡的草藥把屍體掃拂了一遍,徒手一具一具地把屍體搬進了火堆裡,利索地從四周尋了一大捆幹材丢進去,把火燒得熊旺。
這還不夠,他又去尋了一把草藥燒成灰,細細地把屍體沾染過的地方鋪灑上一層。
大半晌過去,烈火将屍體燒化,他摘下掩面面巾,和裹身麻布扔進火裡,尋了一塊大石頭休息。
脫掉防疫的物什,方才讓小鬼們瞧清楚,這人居然是一趕路人。
文人模樣,穿的是一身束袖灰衣,身後背着同色行囊,雖灰塵撲撲,卻能從布料上的走線看出來,人是講究人,穿衣選的是臨安郡鋪子裡才能買到的好貨。
他那頭上簪冠的發髻,毛毛躁躁,塌塌軟軟,顯然是把戴好冠的發髻,中途取了冠和簪子才會這樣。
那人腳上沾染泥垢的厚底皂靴,早看不出模樣,不然第五茗定會向無事不知的酆小洪多問一句,“這人做過官?”
一旁吵鬧的鬼魂,因心願遲遲沒有得到了解,生出鬼怨,吸引了第五茗的注意,她提醒地上肚子剛補好的白無常,道:“火裡幾具屍首的魂魄,最好快些牽出來,不然你那群小鬼遲早又要生出一些事。”
又是一揖禮,白無常點頭道:“多謝提醒,我馬上去。”
同為白無常,比起埭骰來說,這位白無常倒是個勤快聰明的,話還沒說完,已經騰起身子朝火堆旁奔去。
對于他人,酆小洪一貫置之事外,小鬼們的怨氣并沒有讓他上心半分,他提醒操心的第五茗,道:“還陽一事上君不急了嗎?”
饒有趣味,他皺眉暗示道:“時候也不早了,需得繼續趕路。”
糟了!第五茗忙着忙着,把還陽的事給忘了!
她急忙對地上的埭骰埭桡,道:“埭骰大哥,埭桡大哥身上的洞,其實補上了就無事了…要不還是繼續趕路?我們二人還急着去還陽。”
看似問,實則是提醒此行目的,和酆小洪提醒她一樣,隻是提醒,大緻别無二意。
埭桡慌了神,他居然也給忘了,急忙拉起地上的埭骰,摸了摸對方胸口,确認無虞,重重道:“上路,上路!”
一手架着埭骰身子,一手摟着埭骰肩膀,急促慌亂不堪,吭哧吭哧地朝前走去,嘴裡不忘彙報道:“我們在前開路,二位跟上…”
經剛才一事,他終于不再把身後兩人當小鬼。
四人離開後,那在大石塊上休息了一會的趕路人,從包袱裡掏出一塊刻好字的牌子,插在火勢漸小的灰堆旁,
他誠心三叩九拜,道:“罪人郤人傑,一遭承百姓宏願,曾立大志,許豪言,當如大盛宰相薊安塬,平過水湖風雨,守江岸無虞,卻在洪雨之際,洩過水湖之水,毀江口堤壩,引災難至此。舍各位周全是郤人傑之罪過,不求原諒,無妄逃脫,隻能跪辭于青灰前,以此薄弱之身奉上,請逝者息,願諸魂安。”
原來,他就是臨安郡風雨江使郤人傑。
綠殼龜妖阮瓀所尋之人。
大水災禍的引發者。
一旁的鬼魂,原焦躁不安,均在争執:“為什麼會死?”
“村長這種好人也不長命…”
“命怎麼這麼苦!”
鬼怨黑氣越來越濃郁,卻在郤人傑跪拜在地後,逐漸安靜了。
轉而,群鬼面色由青變白,恢複如常,穩定了下來,他們開始嘴上不停,換位思考,同情道:“郤大人,是個好官的啊…”
“對啊對啊,這天災誰也說不準的。”
“他上任以來風調雨順,也就今年…”
“聽說,大水來時,本來遭殃的應該是整個臨安郡,多虧郤大人大水炸了水壩。”
“是啊是啊,若不是過水湖此時不得不洩水…”
“世事難料,他們做官的也難。”
上任前,再三叮囑小心行事,謹防生出異變,白衣無常正苦惱群鬼中漸漸生起的黑怨之氣,現下,卻是一絲黑影也瞧不見了。
顧不得那麼多,他立即給群鬼鎖上鐵鍊,拉向村子裡的土地廟。
獨留一地青灰,和跪地之人。
陰風散去,日頭雖落,但溫度卻慢慢回升,郤人傑額上大汗淋漓,一番請罪後,腰身不支地癱軟在地。
粗口喘氣,緩了好久他才順勢匍匐坐起,掏出包袱中的一本冊子,撿起面前沒燒盡的炭棍,磨尖了一端,在冊子上仔細勾畫。
默聲清點,冊上字迹均有一道劃痕後,郤人傑把冊子收回了行囊,從青灰裡刨出一根長長粗粗的材木,拄地站了起來,像一位暮年老人,步履蹒跚地朝第五茗等人離開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