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晎見怪不怪,極其有耐心,重新又講了一遍,道:“我雖非仙…”
他視線在地上三人流轉一遍後,舉起了左手,又捏訣撩開了青色大袖,在三人望向他手上發出血紅光芒的小花時,肯定地道:“但你們帶上山的心願可以告知于我,我會為你們解願。”
隗晎特意在“解願”二字上咬了重音。
大莊和小莊臉上未擦的血迹,悉數變成血氣,飛向隗晎手臂上的那些紅色小花。
目睹此狀,地上三人,眼中希望重回,精神也振奮了起來。
見狀,隗晎才将左手放了下去。
然而,三人卻不知,他手腕上的小花,不是什麼神迹,也不是什麼法陣。那是在地下做鬼時,第五茗醉得厲害了,誤用混了陽酒的墨汁,在他手上做下的小畫。
後續得了人身,他法力流轉時,這一簇簇小花,就會在手臂上和手背上開起來。
因第五茗不太擅長作畫,那日在他身上畫的,是稚童初握筆時最喜歡囫囵畫的五瓣小花。
隻有小花在手臂上,叫人瞧見,難免尴尬…
一次,在可韓中司的仙府,為其獵殺精怪,打掃庭院,隗晎不小心把小花漏了出來,其間仙君紛紛嘲諷,隗晎面紅耳燥,還是仙府上的真君心細,贈了他一根浮肌銀鍊,才叫小花隐入肌膚之下,後續隻會因施法解法時顯露,同時也變成了他身上一種及其妖異的光紋。
浮肌銀鍊算是一件仙家寶物,可以施法引法,承載一些非常之力——如法力,人力,業力等。
這東西卻有一個不方便之處,它施法引發時,需要銀鍊觸及那東西才行。
浮肌銀鍊隻有十寸長,剛從隗晎手臂上遮掩到了他手背上的小花,就沒有多餘的鍊子纏繞到指端。
是以,方才隗晎會先撩起大袖,再接收‘願力’。
隗晎正色道:“百人心願是什麼?道出與我聽吧。”
二莊臉上疤痕猙獰,眼裡卻欣喜道:“多謝仙者。”
二莊本名莊新生,他和其他兩人不一樣,并不是仁義村的村民,而是城裡一位富紳家的教書先生。
五年半前,他與富紳一家出遊,遭遇盜匪,富紳全家喪了命,而他臉上和身上也都受了數刀,險險地在山裡待了數日,拼命跑出來才保下了一條命。
莊新生路過仁義村外的那條山路時,正巧撞見村霸大莊手持一根粗棍,打劫小莊手裡的一個白面饅頭。
他剛虎口脫險,又再度見到這種事,心裡憤然,加上渾身傷口潰爛,發燒有些迷糊,便從路上撿了一塊石頭,拖起孱弱的身體,沖向大莊,嘴裡并呐喊,讓小莊快跑。
因莊新生傷得實在厲害,他剛跑到兩人面前,就跪了下去,石頭砸在大莊腳面,一頭撞向大莊手裡的粗棍,昏死了過去。
莊新生以為自己死定了,他還以為那被搶白面饅頭的小莊也死定了。
沒想到,當他悠悠醒轉來時,睜開眼看見的便是那天昏睡倒下前,最後瞧見的兩張臉——大莊瞎了一隻眼的糙漢臉,和小莊胡子拉碴不休邊幅的邋遢臉。
莊新生昏迷的時候,他們兩人把那隻白面饅頭放在熱水裡碾碎了,全部喂給了他,還替他剜了腐肉,包紮好了傷口。
後來,在大莊和小莊,以及仁義村村民的接濟下,莊新生慢慢養好了傷,也終于弄清楚了那日眼前所見的事。
仁義村雖在泰山腳下,卻因為村子在山的背後,交通不便利,氣候不佳,土地不夠肥沃,所以村子裡很是貧窮拮據,一般家庭都隻能吃上點粟豆,很少有大米精面。
那日,小莊恰巧在山裡打到了一隻山貨,拿到鎮上賣的時候,那買主分了一隻白面饅頭給小莊。小莊回村後,逢遇村裡人,就要把白面饅頭拿出來向别人炫耀,沒料到,小莊走到大莊面前時,沒收住勢頭,把饅頭在大莊面前也揚了揚,還嚣張地挑釁了一番。
小莊是村裡出了名的膽小鬼,平日裡隻要吓一吓,便會乖乖聽話,那日卻好死不死在大莊面前耀武揚威了一回。
大莊以前是山上土匪窩裡給别人洗衣做飯的雜役,在山上時,就經常受欺負,自從傷了眼睛,被趕下山後,他就沒吃過白面饅頭。
結果,小莊把好東西送到了大莊面前。
大莊剛撿起粗棍,準備将恥辱還回去,順帶把那隻白面饅頭一并打劫走,粗魯的話都沒吼出口,莊新生就一頭撞在了他的木棍上,昏死過去,同時,一塊石頭砸在大莊腳上,讓大莊下意識疼叫,并朝地上人踹了數腳。
莊新生沒有反抗,小莊吓傻了,大莊以為幾腳踹死了一個人。
兩人心裡都慌,忘了先前恩怨,一起查看地上渾身是傷,半死不活的莊新生。
大莊和小莊把人擡起來的時候,清晰地聽見莊新生肚子傳出一陣咕咕聲。
好家夥,這是不是餓暈了?
大莊和小莊懷着這種心思,猶豫間,已把莊新生帶回了大莊的破茅屋。
仁義村以村民心善得名,連大莊也是菩薩心,别看他曾在山上與盜匪為伍,他不過是為了一口吃食,上山幹些體力活,倒是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大莊那隻瞎眼,還是因為他不忍隻打劫、不害人的盜匪被官府殘害,在幫助盜匪們逃命時,遭官府不問黑白,胡亂一棒子打瞎的。
二人把莊新生帶回了村子,就沒打算置之不理。
兩人替他擦洗身體的時候,才發現莊新生身上大大小小的傷,都是盜匪們慣揮砍的大刀導緻的。大莊曾為盜匪做過打雜,所以看見莊新生的這一身傷時,順其自然就算在了自己身上。他和小莊商量後,二人都決定救下莊新生。
莊新生慢慢地在仁義村住了下來,這村子裡缺讀書識字的人,他便做了村子裡的私塾先生,教村裡的小孩讀書,有些好奇的大人,比如大莊和二莊,他們也會來莊新生那簡易的棚子裡,打着瞌睡聽一堂課。
有一次,莊新生講了桃園三結義,大莊和二莊又正好沒打瞌睡,二人聽得性質濃厚,下課時,拉了莊新生一起對山頭跪拜結親。
至此,三人成了仁義村異父異母的親兄弟,一起相依為命。
某一日,村子裡相繼發生了一件怪事,村民一個一個的先是咳嗽,後來咯痰,最後吐血,癱軟在床。見多識廣的莊新生一眼便看出來了,這是一場疫病,若是不及時醫治,整個村子都會沒了。
村裡還沒感染的村民開始外出尋醫,可外面大夫診治的結果,卻出奇的一緻。
村外的大夫都道:仁義村村民的脈象正常,除了這些症狀,身體探不出任何異常。
沒多久,村子裡的勞動力都倒在了床上。
沒有勞作,土裡便沒有收成,村子裡的生活變得更加拮據,直到莊氏兄弟三人中,大莊的身上也開始出現了這種症狀,莊新生和小莊心裡也跟着徹底慌了。
和村裡其他人一樣,他們尋醫問藥,皆沒有結果。
莊新生把心一橫,跑到鎮上藥店裡,死皮賴臉地借閱書籍。
他打算自學成醫,為仁義村診治。
最後,醫術沒讓他學成,倒是讓他這奉行聖賢的先生,信了鬼神之說。
他拿着那本在醫館裡借到的《三宮九府仙纂錄》,頭腦發熱地與仁義村村民協商,死馬當作活馬醫,湊了東西,由他們三人跋山涉水,到千裡外三宮九府所在的山群,去登頂尋那可救萬靈的金光仙君。
莊新生口齒幹渴道:“事情的經過大體就是這般。仁義村七百人,隻有我們三人還有腳力能走到這裡。”
見隗晎蹙眉,他也跟着皺了皺眉頭,繼續道:“我們三人身負六百九十七人的性命,身擔他們的希望,所以上山也好,斷崖也罷,見鬼神也無所謂,隻要能救命,救一村人的性命,我們三人可以無所畏懼。”
隗晎不語,他哀求道:“仙者,我們隻有這一條路了,再尋不到法子救他們,就算不被病痛折磨死,仁義村近七百人也會活活餓死…來這裡,也隻是想賭一把,賭回仁義村的命,求仙者救救我們吧。”
說完,莊新生深深磕下一頭,與先前‘人力’所作用的三叩禮相比,這一拜更顯誠意。
是他獨自一人,發自内心的祈禱。
隗晎指向瞎了一隻眼的大莊,詢問道:“你說他也出現了那奇異症狀?”
大莊點了點頭,小莊緊張地看着隗晎也點了點頭。
莊新生擡頭起身,回答道:“是的,大莊喉嚨間生了郁痰,再有不到十日,便該是咯血的症狀了。”
隗晎解掉了四周設下的結界,朝一旁觀望的那群人中,喚道:“珪光,你過來給他把脈。”
珪光聽話地走到這邊,替大莊把了脈,還順帶望聞問切地診斷了一番。
他站起身來,将知道的結果報給了隗晎,道:“此人脈象一切正常,身體上也沒看出有什麼大的病症。”
三人身上背的願力還沒有徹底化解,隗晎點頭道:“嗯,珪光…你退後離他們遠一點,既不是病症,就該考慮妖邪了。”
珪光應道:“是。”
他退回了衆人所在的安全位置。
隗晎手指一勾,大莊身體順勢站了起來,走了兩步,到了隗晎面前。
他也如珪光一樣,搭指在大莊腕間,隻不過珪光是探脈,他卻是在大莊身上找尋什麼東西,兩人肌膚相觸的地方,金光閃現,好一會兒,那金光才從大莊身體裡拖出一絲黑氣。
那黑氣,很淡很淡,仿佛被洗滌過一樣,輕飄飄的,看起來像是一捏就會碎。
隗晎盯向手掌中,那團方才從大莊身體裡抽出的東西,喃喃道:“是邪祟…”